沈彩

【作者小传】

字虹屏，号扫花女史，浙江长兴人。自幼入海盐女词人彭贞隐家为婢，后嫁平湖庠生陆烜为妾。工诗善画，尤工小楷，簪花妙格，深得管、卫墨妙。自嫁梅谷（陆烜号），因得指授，学问遂精，于理书拂琴外，日以抄写研求为课。著有《春雨楼集》。

晚兴

沈彩

雕栏品亚倦余凭，爱绘青春藻思仍。

小苑杏花三月雨，高楼藜火十年灯。

闲情已入无何有，好句常来得未曾。

便拟下帘重展卷，乌丝淡墨写溪藤。

此诗通过诗人切身的创作体会，形象生动地描绘了创作灵感的产生和诗人对创作灵感的认识，并表达了诗人获得写作灵感的愉悦兴奋之情。

首联采用倒叙手法。写诗人由于运思写作而神思疲倦，于是踱出门外，凭靠在雕饰华美的栏杆上，借以舒缓一下过于紧张的神经。品，有品评之意；亚，有次第之意。品亚，曰创作过程中对用词使典进行斟酌，选用最富有表现力的语词。陆机《文赋》云：“藻思绮合，清丽千眠。炳若缛绣，凄若繁弦。”藻思，指诗人运用清新华丽的文辞进行文学构思和创作。诗人喜爱描绘美丽如画的春天美丽景物，她驰骋想象，运用文辞进行艺术构思，清新华丽的文辞和意象频仍而至。但有时候要将纷至沓来的意象恰当地安排于笔下，却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对文辞及意象进行斟酌，加以选用。作者胸中万马腾跃，而笔下却停滞阻塞的情状时有发生。诗人苦思冥索，反复品评斟酌，致使神思疲倦，可能仍无法择取，这时候文思受阻，诗人自己的经验就是暂时放一放，通过凭栏远眺，让疲倦的神经松弛一下。

颔联探索创作灵感的来源。阳春三月，小苑中的杏树花瓣如雨点般纷纷洒落。眼前美好的自然图景，触动诗人内心爱春惜春之情感，也激发诗人产生创作欲望。这是外在客观景物对诗人创作欲望的激发，也是灵感产生的前提。“高楼藜火十年灯”，则从诗人主体学识积累方面着眼。诗人长期的艺术素养是创作灵感产生的根基。“藜火”，用西汉刘向校书夜读，老父杖藜燃烛之典。“十年灯”，强调学识的积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需要经历了寒窗十年的勤奋苦读，才能饱学诗书，具有深厚的学识积淀和写作素养，为诗文创作打下坚实的基础。这一联从主客两方面揭示灵感产生的条件和基础，撩开其神秘面纱。

颈联描绘灵感到来那一刹那的情形。长期学识的积累，诗人对创作的执着喜爱和不断实践，苦思冥索而不得，这一切为灵感的到来作了铺垫。诗人心无旁骛，潜心写作，摈除一切世事纷扰，进入了《庄子·逍遥游》所描绘的那种“无何有之乡”，即空无所有的忘我境界。这时候，奇迹往往就会发生：诗人突然茅塞顿开，文思泉涌，从来不曾遇到过的新鲜奇妙的优美文句自动地汩汩涌出。真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诗人心情的畅适愉悦溢于言表。

尾联通过动作描绘诗人得到灵感后的愉悦满足之情。灵感稍纵即逝，诗人善于捕捉，及时抓住它。“乌丝”，指上下以乌丝织成栏，其间用朱墨界行的绢素，亦指有墨线格子的笺纸。“溪藤”，指剡溪纸，因为浙江剡溪所产的藤制纸最为有名。纸和墨都是诗人写作时使用的书写材料。获得了创作灵感，诗人疲倦滞塞的文思豁然开朗，于是，她打算回到书房，放下帘子，重新铺展开卷起的稿纸，提笔蘸墨，将刚刚得到的奇思妙句展现出来。“下帘”“展卷”“写”，几个流畅连贯的动作都是诗人“拟”中所设想的即将发生的情景。诗人刚刚得到灵感，动作赶不上思想，但接下去将要发生的情景，却在我们的意料之中，几个动作描绘，显得非常逼真，将诗人得到灵感后迫不及待、兴奋激动之情生动地传达出来。

此作品以诗的形式形象生动地描绘并揭示了创作灵感。就题材而言，这在古诗中是不多见的，给人新鲜之感。诗人通过巧妙用典，营造形象的画面，将创作的甘苦逼真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诗人通过自己的创作体验，撩开了灵感的神秘面纱，突出了它的获得离不开创作者丰富的实践经验和长期的知识积累，对创作灵感到来那一刹那的形象刻画，将抽象的概念表现得形象可感。诗中无一句说理，无一句写情，但字里行间却透露出诗人对创作甘苦深切的体会，通过形象的画面，将灵感的来源和基础深刻揭示出来，给人启迪；通过动作描绘，展现了诗人获得灵感的激动和喜悦。一个出身书香门第，气质娴雅、才华横溢的女子形象跃然纸上。

（王芳）

夜读

沈彩

被服纨与绮，流览圣与儒。

岂为荣名计，简编自堪娱。

栖乌中夜起，明月临前除。

皓皓清露冷，萧萧竹影疏。

我思英皇女，千载不得俱。

复观曹大家，八志续汉书。

伊余慕前淑，汲古期有余。

譬如月桂影，而欲穷根株。

终当事蚕织，私好徒区区。

此诗描叙了诗人夜读的切身感受和体会。

一二句巧妙活用《古诗十九首》“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语，从穿着精美的织物上来看，诗人属家境较为殷实的人家。这样人家的子弟，有的选择饮酒及时作乐，而诗人却以周流阅览古圣先贤的经典著作为嗜好。“岂为荣名计”二句说明诗人的读书动机和目的，她不是将读书作为获取功名利禄的手段，而纯粹是出于兴趣爱好。阅读书籍，与古圣先贤进行思想情感的沟通与交流，这本身就能够给诗人带来巨大的精神愉悦和心理满足。这或许正是女子与男子读书的动机差异吧。在古代，大多数男子读书，或者是为了寻求经邦济世之道，或者是为了科考应试，总之，都有着“荣名”方面的考虑，有较强的功利目的。

“栖乌”四句描写诗人静夜读书的环境氛围。诗人专心阅读，偶尔听到栖宿的乌鸦半夜里突然尖声啼叫，打破了夜的宁静。这里以动写静，更显出了四周的寂静。皎洁的月光照临门前的台阶。屋外空气凝结成晶莹的露珠，生出几分寒意，月光下细瘦的竹枝投下稀疏的倩影。这样冷清静谧的气氛，正有利于诗人心无旁骛地潜心阅读，诗人完全沉浸于书籍所营造的世界，穿越时空，与古圣先贤对话。

“我思”四句是诗人描述自己阅读的收获。“英皇女”指传说中舜帝的二妃女英、娥皇，“曹大家”指班昭。这也是呈上句“萧萧竹影疏”而来，眼前景物触发诗人联想到古籍中有关湘妃竹，有关女英、娥皇的记载，诗人驰骋想象，立志以女英、娥皇、班超等书籍中记录的女性人物为楷模，以她们名垂青史的事迹激励自己，学习她们的优良品行和杰出才能。

沈彩像

——《春雨楼集》

“伊余”四句诗人写自己读书的志趣所在，即“慕前淑”。诗人读书并非漫无目的，而是有所选择，对前边所提到的那些品行美好、才能杰出的女子非常仰慕，希望通过钻研古籍中有关这些优秀女性事迹的记载，探索她们的思想成长历程，以汲取精神的养料，充实和完善自己的人格修养、增长自己的学识才能。诗人将她对古籍这种探求钻研的精神与人们望到月中的桂树影，而想要穷尽探究其根株的情形进行类比，表现了她探索的执着。

“终当”二句诗人从夜读活动回到现实生活。“私好徒区区”，活用东汉诗人辛延年《羽林郎》“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诗人清晰地意识到，尽管自己嗜好读书，可是，作为封建社会的一个普通女子，社会所赋予她的角色就是从事养蚕织布这样的活动，所以，读书不过是无足挂齿的小小的私人爱好而已。诗人向现实社会的无奈妥协与前文对真理执着追求的强烈愿望形成鲜明对比。

这首诗曲折地传达了封建社会有才华有知识的广大女性的心声。她们挑灯夜读，饱学诗书，识见及能力并不比男子差，可是她们对知识对真理的追求并不被当时社会尊重和理解，反倒被认为“不务正业”。她们的活动空间被局限在狭小的家庭舞台，读书活动作为一种私人爱好，只能在夜晚进行，以不影响蚕织活动为前提。她们个性受到压抑，才华受到限制，不能同男子一样在更广阔的社会中去展示自己的才华。诗人对男女不平等的社会现实有所不满，但是，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诗人无意抗争，仅仅停留在自嘲和无奈屈服的层面。这也许就是时代的局限吧。

在艺术表现上，本诗融叙述、描绘、议论等多种表现手法于一炉。通过栖乌、明月、清露、竹影等环境景物的描绘，烘托了静谧和谐的夜读气氛，展现了诗人沉浸在自己阅读世界的愉悦充实。通过叙述，诗人列举了所仰慕的“前淑”，展现了诗人向往的境界。通过议论，对封建社会压抑女性求知欲望的现实表现出无奈和妥协。

（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