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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纶英
【作者小传】
(1798—1868后)字婉 ,江苏阳湖(今常州市武进区)人,张琦第三女,监生孙劼妻。年近三十,始随父习书法,擅北碑,名播海内外。幼与诸姊学唐人诗,长好《文选》,工五言诗。著有《绿槐书屋诗稿》三卷。
秋日有怀
张纶英
玉露润秋色,梧桐一叶飞。
蝉声出高树,萤影入罗帏。
梁燕知时返,羁人未得归。
遥怜双袖薄,何处寄寒衣。
这是诗人怀念远行在外的丈夫的诗作。
首联即点明“秋日”的时节,刻画了一幅衰飒之景。“玉露”,秋天的露水。起句乃化用南朝谢朓诗句“玉露沾翠叶,金风鸣素枝”(《泛水曲》),玉露沾润着树叶,仿佛让秋意更浓了。杜甫《秋兴》之一云:“玉露凋伤枫树林。”枫树林的“凋伤”,正是秋色渐浓的表现。一“润”,一“伤”,各尽其妙。“梧桐”句仍紧扣“秋日”季节。“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淮南子·说山训》),梧桐一叶飘飞,紧承上句,谓秋之已至。颔联继续写景。虞世南《蝉》云:“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颔联上句写蝉声自高树间飘出,显然化用该诗,并暗点出秋季,与首联相照应。下句亦有所本。谢朓《玉阶怨》:“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又李白《春思》云:“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无论是“萤影”,还是“入罗帏”都和“思君”有关联。下句正用此意,收束前半写秋日之景,转入下半怀人的主题。颔联两句意蕴丰富,一承上,一启下,绝佳!颈联通过“梁燕”和“羁人”的对比,抒写诗人对丈夫深切的思念。梁间燕子尚且知道按时飞返故居,在外的旅人却未如期而至。他是不愿意回来,还是无法脱身回来呢?我们不得而知。这时,诗人是什么感受呢?对“羁人”是怜惜?是埋怨?还是两者兼而有之?字里行间,交织着非常浓厚的情感。答案在末联中,“遥怜”一词即向我们清楚地表明了她的心绪。原来诗人是深深地牵挂着远行在外的丈夫的。秋风已起,丈夫离家时袖薄衣单,何以抵御即将来临的风寒呢?想要寄去寒衣,可其行踪又不清楚,不知寄往何处啊!诗句就此打住,以悬崖勒马之势,给人留下想象的空间。整首诗前半写景,后半抒情,起承转合颇具匠心,情景融合无间。
婉 和其丈夫情意深重。在丈夫外出谋衣食的日子,她常常想念他,并付之于诗作。除此诗外,她还写有《秋夜怀夫子》四首,其四云:“君怀慷慨轻离别,久厌秦徐酬赠诗。忽忆少陵垂老句,薄裳单枕独吟时。”个中虽有些许怨言,最终所关注者仍是秋日丈夫之薄裳。“塞客衣单,孀闺泪尽”(钟嵘《诗品序》)原是感发诗人创作的源泉,何况女子善怀,本是风人之义。
(赵厚均)
江行杂感
张纶英
挂帆忽千里,小艇放中流。
碧月吴天梦,青山楚客愁。
烟波摇暝色,佳节入孤舟。
无限沧桑感,飘飘羡白鸥。
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丈夫孙劼去世,诗人深感“故庐无可栖,戚戚谋生忧”(《泊安庆感怀》),适逢诗人仲弟张曜孙授湖北候补道,乃往武昌依弟而居。该诗即诗人由常州乘舟逆长江而上,前往武昌途中所作。
首联切入“江行”之题,诗人挂帆逆流而上,小艇行驶得犹如放舟中流顺流而下一般迅疾,有一日千里之势。夫亡无依的诗人,此际能够再依弟而居,“割宅幸同怀,比屋共绸缪”(《泊安庆感怀》),内心无疑有了几许安慰,不觉流露出“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李白《朝发白帝城》)似的欣喜。“挂帆”句乃化用孟浩然《晚泊浔阳望香炉峰》名句:“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颔联对偶工整。楚客,原泛指客居他乡之人。如唐岑参《送人归江宁》诗:“楚客忆乡信,向家湖水长。”宋柳永《卜算子》词:“江枫渐老,汀蕙半凋,满目败红衰翠。楚客登临,正是暮秋天气。”而诗人所前往的正是楚地,名副其实地是“楚客”了。碧月,代指晚上;青山,暗指白天;吴天,代指诗人故居常州;楚客,指诗人客居武昌。夜暮降临,月上中天,诗人梦中还思念着故土;白天两岸青山相对,诗人又泛起客居他乡之愁绪。上下句互文足义,无论白天还是夜晚,诗人远离家乡的忧愁都萦绕于心,首联含蓄未露的些许欣喜至此已荡然无存。颈联造句惊警。烟波,谓烟雾笼罩的水面;暝色,即夜色。这两个词语,在前人的名句中,都曾与愁有关,崔颢《黄鹤楼》云:“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李白《菩萨蛮》云:“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诗人在此显然是有意识地运用这两个词汇的丰富文化积淀来抒写自己的愁绪。而下一“摇”字尤绝。《诗经·王风·黍离》云:“行迈靡靡,中心摇摇。”《古诗十九首·回车驾言迈》云:“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晋陆云《答张博士然》云:“行迈越长川,飘摇冒风尘。”诸“摇”字皆极具动感,仿佛摇动诗人的心旌,令人愁肠百结。此“摇”字亦然。烟波摇动着夜色,已使人平添乡关之思;又适逢佳节,诗人伫立孤舟,其情可想而知。此联未着一愁字,而愁绪弥漫于字里行间,令人不忍卒读。尾联直抒胸臆,将其夫亡无依,远离故土的沧桑之感和盘托出。“飘飘”句,化用杜甫《旅夜书怀》:“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又隐含杜诗“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的感慨,使人更增无限悲酸。
此诗充分调动字词中蕴含的丰富文化积淀,用典用事而不使人觉,较好地抒写了诗人晚年远离故土的身世之感。全诗情景交融,对仗工整,显现了诗人高超的写作技巧,足堪传诵。
(赵厚均)
高阳台
张纶英
和若绮妹咏菊
春梦惊回,槐阴尽卷,栏前暗逗深秋。雨细风疏,廿番花信皆休。丛残已分同芳草,仗轻云、扶上琼楼。最堪怜,浅笑轻颦,还抱新愁。 东皇应是嫌幽独,怅霜天寥迥,浓艳都收。容我轻狂,一般顾影篱头。闲情陶令常相忆,叹江梅、沉梦汀洲。好凭他,丹桂清芬,伴我忘忧。
这是一首咏物唱和的词,乃作者和其妹张纨英同题词而作。纶英没有专门的词集传世,该词见录于其姊张 英《澹菊轩词》。
上片起首三句贯串而下,抒写由春讫秋的时节变换,语句紧促,如急管繁弦,撩人愁思。春梦了无痕迹,夏日槐阴下的南柯一梦也成为过往。“逗”字,可训为停留,则此句应为“深秋暗逗栏前”的倒装,谓深秋在庭院中久久停留徘徊;也可训为逗引,招引,谓栏前景物随节序变化,暗暗将深秋招引过来。“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屈原《离骚》),时序已是深秋,草木零落,众芳芜秽,栏前赏景之人的心绪灼然可见。“雨细”二句写深秋之景。“花信”,即花信风,因是应花期而吹来的风,故名。宋程大昌《演繁露》卷一云:“三月花开时,风名花信风。”一般认为有二十四番花信风,此举其成数,谓花信皆休,自然已是百花凋零,不堪寓目。“丛残”三句始咏菊。深秋的菊花也禁不住严霜的摧折,原以为会如昔日之芳草般萎绝,“零落成泥碾作尘”,孰料词人忽振起一笔,“丛残”的菊花仗轻云之势,扶摇而上琼楼,一片衰飒中添了几分亮色。“最堪”三句,词意一转。本是赏景的闺中人为菊花的凋残而心生怜惜,飞上琼楼的菊花,目睹闺中人“浅笑轻颦,还抱新愁”,反而觉得闺中人“最堪怜”了,真是“卿须怜我我怜卿”(冯小青《怨》)。诸句刻画菊花与闺中人的同“病”相怜,摇曳生姿,情韵无限。
下片转写菊花的盛开。“东皇”三句谓秋日百花凋零。唐戴叔伦《暮春感怀》诗云:“东皇去后韶华在,老圃寒香别有秋。”东皇是司春之神,司春即是主百花,秋天唯菊花盛放,故东皇也觉得“幽独”了。“霜天寥迥,浓艳都收”,连东皇也觉得惆怅了。着一“嫌”字,一“怅”字,东皇之神态立现。篱头,即篱边。陶渊明《饮酒》其五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后篱与菊就常常相伴。“容我”句,谓东皇对菊花似乎特别偏爱,在“浓艳都收”时,容忍了菊花秋日独自盛开的“轻狂”,菊花得以“顾影篱头”。用一“我”字,词人仿佛已化身为菊花了,这是咏物之作里常用的物我交融的手法。接下自然地引出了“闲情”句。陶渊明在作品中常描绘菊花,如《饮酒》其七云:“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和郭主簿》其二云:“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九日闲居》序云:“余闲居,爱重九之名。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九华,寄怀于言。”故周敦颐称“晋陶渊明独爱菊”(《爱莲说》)。“闲情陶令常相忆”,据下文应是指菊忆渊明,不过谓渊明忆菊也可,渊明高洁的人格,与菊花傲霜而开的品质,在这里融汇。“叹江梅”,仍就菊之品格进行刻画。因为其品行高洁,它希望有汀洲上的“江梅”作伴,可惜时空相隔,这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格调略显低沉,难以收束全篇。孰料词人于空际转身,振起一笔,“好凭他”三句,摄入丹桂,正与菊花交相辉映。“幽独”的菊花,终于有丹桂“伴我忘忧”了。全词也于最后增添了几分亮色,摆脱了“悲秋”传统的束缚。
张炎《词源》云:“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体稍认真,则拘而不畅;模写差远,则晦而不彰。要须收纵联密,用事合题,一段意思,全在结句,斯为绝妙。”此词虽未臻绝妙之境,其摹写、用事倒也合度,尤其是结尾的收束,使全词振起,别具匠心。
(赵厚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