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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瑾
【作者小传】
(1875—1907) 近代民主革命志士,字璿卿,号竞雄,自称“鉴湖女侠”。浙江山阴(今绍兴)人。秋家自曾祖起世代为官。父寿南,官湖南郴州知州。嫡母单氏,萧山望族之后。秋瑾幼年随兄读书家塾,好文史,能诗词,性豪侠,习文练武。1896年父母命嫁湘潭富绅子弟王廷钧。1904年赴日本留学,又在上海办报,积极提倡男女平等,并投身推翻清政府的革命活动。1907年安庆起义失败后,在绍兴大通学堂被捕。7月15日从容就义于绍兴轩亭口,遗骸几经迁葬,后建墓于杭州西泠桥侧。诗词作品多宣传民主革命、妇女解放,笔调雄健,感情奔放。今有《秋瑾集》。
咏燕
秋瑾
飞向花间两翅翔,燕儿何用苦奔忙?
谢王不是无茅屋,偏处卢家玳瑁梁!
这首诗大约写于秋瑾出嫁前不久,郭延礼《秋瑾年谱》将此诗列入1895年中。诗人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奉父母命与湖南湘潭王氏联姻,但秋瑾并不十分情愿。在这首小诗里,诗人借物咏怀,曲折传达出自己对于婚姻的看法以及对命运的思索。
前两句作者问道:在花间飞来飞去的燕子呵,你这样不辞辛苦地奔波,究竟所为何事?渠本非燕,自不知燕之苦乐,看似没有道理的一问,其实道出的正是作者本人的复杂感受:既似有轻微的责备,也似有同命的相怜,还隐约传达了一种微妙的自伤自怜之意。李商隐在《夕阳楼》一诗中对孤鸿说道:“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王国维在《浣溪沙》一词中对一只逆风离群的孤雁说道:“江湖寥落尔安归?”设想鸟的归宿,并为此忧虑迷惘,其实表达的正是对自身处境的一种真切体验。
后两句用典:“谢王”,通常作“王谢”,此处或为合于平仄而倒过来说。王谢指六朝时两个并称的世家大族——王氏与谢氏,曾居住在金陵的乌衣巷,权力显赫、盛极一时,后来两个家族逐渐衰落。唐代刘禹锡《乌衣巷》诗曰:“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正是感叹王谢旧居早已荡然无存的名篇。东晋时,受家族文化传承的影响,王谢家族的子弟一般比较优秀。据《晋书·谢安传》所载:“(谢玄)少颖悟,与从兄朗俱为叔父安所器重。安尝戒约子侄,因曰:‘子弟亦何豫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玄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后因以“芝兰玉树”泛喻优秀子弟。
“卢家”,乐府中相传有洛阳女子莫愁,嫁于豪富的卢氏夫家。南朝梁武帝《河中之水歌》云:“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东家王。”唐代沈佺期《独不见》诗曰:“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玳瑁梁”,画梁的美称,亦常用来比喻富贵之家。
“谢王不是无茅屋,偏处卢家玳瑁梁”,这两句从表面上看,还是作者在对燕说话:你看那东晋大族谢、王两家,虽然家道早已中落,但流风余韵犹存,总还有可以遮蔽风雨的茅屋;为何一定要像嫁入豪门的莫愁那样,寄居在富贵人家的雕梁画栋之上呢?
如果联系秋瑾的生平来看,她所要嫁入的王家在湘潭开设“义源当铺”,自然十分富贵,她几乎可以预知婚后生活的衣食无忧。但是这种富足的旧式家庭,与自己热情奔放的个性以及嵚崎不凡的理想并不协调。作为一位有抱负、有知识的奇女子,秋瑾对这桩婚姻或有不尽情愿之处。寄托于作品,使得其诗歌具有鲜明的个性和主体意识。她唯恐将来的家庭生活会拘系自己的自由之身,如同燕子栖于玳瑁梁上,她不甘心在锦衣玉食的簇拥中碌碌无为,而是渴望成就一番事业。秋瑾之弟秋宗章在其《六六私乘补遗》中提到该诗,并云:“此诗之成,当在嫁期前后,深闺守礼,婉昵柔嘉。匹配豪门,齐大非偶。故词致凄婉,不忍卒读。”但父命难违,诗人心境颇为苦涩。
这首诗的写作年代比较早,那时的秋瑾,虽尚未受到太多新思潮的影响,也未能有后来那样开阔的眼界与胸襟,但诗人对于苟且偷安的生活似有一种本能的抵触,短短几句小诗,充满质朴清新的“向上”力量。诗人将典故巧妙组合,辞气锋芒毕露,而意蕴却耐人寻味,堪称早年的一首佳作。
(曾庆雨)
秋海棠
秋瑾
栽植恩深雨露同,一丛浅淡一丛浓。
平生不藉春光力,几度开来斗晚风。
这是一首托物言志的咏物诗。
诗人姓秋,耐人寻味的是,其诗词中亦多有咏秋之作。在她短暂一生所存留下来的作品中,凡秋山、秋水、秋花、秋雨、秋风、秋月、秋声、秋色、秋容、秋思等意象,几乎比比皆是,而临终竟以“秋风秋雨愁煞人”七字作为此生最后的告白——秋瑾与秋,可谓因缘不浅。宋玉以“悲哉”来感叹秋之为“气”(宋玉《九辩》),欧阳修以“肃杀”来概括秋之为“心”(欧阳修《秋声赋》),秋瑾平生,有“上下千古,慷慨悲歌之致”(吴芝瑛《记秋女侠遗事》),故其气其心,俱与秋宜。这首咏“秋海棠”的绝句,即是其诸多秋之吟咏中涉及秋花的一篇。
秋海棠,多栽培于庭园,是著名的观赏花卉。秋瑾这首诗,既结合了秋海棠这种植物的本身特点来写,又寄托了自己卓绝不凡的主体意志。
先看前两句:“栽植恩深雨露同,一丛浅淡一丛浓。”秋来海棠盛开,红红白白,或淡或浓。而就其所得到的种植栽培及阳光雨露之恩,则深浅原无二致。如此旁及万类可知:即使在相同或相近的外在条件下,因个体所禀之气的差异,也会使生命呈现出不同的姿态。以秋海棠为例,同一园林之水土类似,生长期内所受到的雨露之润泽相似,养花人的培植护养方式相似,而花色本身却呈现出深浅浓淡的差异;如果扩大外延,作为秋花,它虽与春花共同生长于天地之间,庭园之内,却呈现出远比颜色形貌等外在特征更为不同的差异。所以接下来两句即申明此意:“平生不藉春光力,几度开来斗晚风。”
人有人情,花有花性,若将花性拟人,则春花一般比较娇柔,秋花一般比较坚韧。娇柔者易损,坚韧者难折。前者一般易得到更多的怜爱与护持,后者则往往要独自面对外界的风风雨雨。久而久之,柔者益觉其柔,刚者益觉其刚。陆放翁咏海棠的名诗曰:“为爱名花抵死狂,只愁风日损红芳。绿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阴护海棠。”(《花时遍游诸家园》)所咏肯定是春天的海棠,因为秋海棠早已在秋风秋雨中磨砺出独立不倚的品质。秋瑾这两句即可与放翁诗相对照来看:作为秋之海棠,从开放到凋零,自与春光无缘,更无须倩人借春光之力来格外护持。不但如此,秋风秋雨的摧残反而激发了此花的斗志,以劲挺之姿傲立于凄紧的霜风中。在《秋风曲》一诗中,她感叹“劲且刚”的秋风“能使群花皆缩首”,反而能“助他秋菊傲秋霜”,那“傲秋霜”的“秋菊”,也和这首诗中的秋海棠一样,正有自道之意。
若再从性别文化的角度来解析此诗,在传统性别角色中,女子一般处于弱势,因此是依附于人、被人护持的对象,若将女子比作花,则男子往往充当护花人的角色。传统习惯如此,一直沿袭下来,不同性别往往也各自安于既定的角色与身份。但秋瑾毕竟是古来女子中十分不同寻常的人物,她最终联合同道,在暮气沉沉的晚清社会大倡女权乃至革命,可谓女界之异军突起、别开生面者。她不但要做女性中的强者,更要与男性世界一决雌雄。这首《秋海棠》虽写于早年,却已然透出作者不甘屈服与独立自强的生命意志。该诗立意虽并不十分新颖,可其中所蕴含的不同于传统女性的鲜明特色,还是颇值得注意的。
(曾庆雨)
申江题壁
秋瑾
一轮航海又南归,小住吴淞愿竟违。
马足车尘知己少,繁弦急管正声稀。
几曾涕泪伤时局? 但逐豪华斗舞衣。
满眼俗氛忧未已,江河日下世情非。
1903年,秋瑾与其夫王廷钧隔阂渐深。1904年春,秋瑾决定赴日求学,然时值日俄战争,海道不通;同时因资助爱国青年王照出狱之事,此前所筹之学费殆尽,于是南下绍兴,一方面还乡探母,一方面再筹学费。此行途经上海,诗人目睹了十里洋场中繁华竞逐的奢靡生活,痛时局之艰危,叹众生之麻木,写成这首“申江题壁”。“申江”即黄浦江。一般说来,“题壁诗”多为诗人行至某地而有所兴感,就近将所感题写于壁上之作。宋代林升有《题临安邸》一诗,即作者偶经临安,见西湖歌舞而引发感慨,因而题壁讽刺南宋权贵纵情享乐、苟且偷安生活的作品。秋瑾此诗或许受到这类诗的启发,却未必一定采用了“题壁”这种形式。
“一轮航海又南归,小住吴淞愿竟违。”诗人此行是从天津乘轮船南下,临时住在上海市郊吴淞。所谓“又南归”,是指1903年夏天,秋瑾曾“侍婆母携子南旋”,后“经沪返绍省亲”(郭延礼《秋瑾年谱》),故此行是再次经过上海。而此次南行,既有回乡探母的迫切,也有东渡未果的无奈,情绪颇为复杂。况且,一路所见,也多有不如人意之事,故曰“愿竟违”。李后主(一说冯延巳)《浣溪沙》词曰:“天教心愿与身违。”接下来两联便写种种有违心愿之事。
“马足车尘知己少,繁弦急管正声稀。几曾涕泪伤时局?但逐豪华斗舞衣。”李白诗曰“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十里洋场中,达官贵人们忙于赴宴玩乐,对国家民族的危难漠不关心,车马行驰处,红尘十丈,但过往的人流中却找不到真正的同道知己。此句所述,固然是当时存在的现实问题,但就秋瑾本人而言,她对同道知己的预期标准也相当严格。据徐自华回忆,秋瑾本颇喜交往同道,但结果往往令她心灰意冷。某次她曾与秋瑾谈到女界的几位名人,秋瑾叹曰:“子既云有名,请问何人肯出而为公益事,牺牲一己?……庸脂俗粉,实不屑语。余之感慨,乃悲中国无人也!”(徐自华《秋瑾轶事》)由此可见,秋瑾对同道的期许,原是名实相副、知行合一、勇于担当、甘于奉献之人,宜乎其感叹“马足车尘知己少”也。而眼下的现实情况却是:那些人或沉醉于急管繁弦的靡靡之音,或在灯红酒绿的舞场中争豪斗富,更无人发出正义慷慨之声,更无人洒下感时忧世之泪!颔联“繁弦急管正声稀”一句中的“正声”原指纯正的音乐,与淫靡之声相对,《荀子·乐论》曰:“正声感人而顺气应之。”正声在这里当指忧国忧民的正义之声。秋瑾天性嫉恶如仇,对那些无视国难而只顾自家享乐之辈颇为愤慨,同样据徐自华的《秋瑾轶事》中记载,某次她们见一留学生挟雏妓乘马车至,隔座恣谈笑谑,秋瑾便急欲“当面谏之”,徐欲劝阻,秋瑾答曰:“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愤慨也罢,无奈也罢,举目所见,无非如此,所以秋瑾在尾联中叹道:“满眼俗氛忧未已,江河日下世情非。”此次在沪之耳闻目睹令秋瑾颇为失望,面对着每下愈况的国家和麻木庸俗的国人,秋瑾深深体会到独醒者的孤独。在另一首《重上京华申江题壁》的诗中,秋瑾再发“同调无人眼不青”之叹。在当时的中国,别说纸醉金迷的上流社会,即使在革命者的队伍中,能做到如秋瑾所谓,肯“为公益事,牺牲一己”的真正志士,也毕竟只是其中的少数人。
“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元好问《论诗绝句》)。秋瑾终归是寂寞的,这种独醒者兼先行者的寂寞,与历代女性诗词中的寂寞有很大差别。传统的女性诗词中也不乏寂寞之情,或因知音未遇而引发,或因命运沉浮而引发,经历事变者,则或因家国兴亡所激发。但这种寂寞大多具有浓郁的闺阁色彩,即使涉及家国兴亡者,也往往因其女性身份作为弱势群体在时代大潮中的无力而略显苍白。秋瑾则不然,在北京接受新思想的启蒙之后,她逐渐刻意去淡化自己的女性身份色彩,完全以与男子一较高低的时代弄潮儿角色自居,自觉地将一己之生命投入到滔滔的革命洪流之中。她所求的知己,不但要有一般意义上的心灵共鸣,更要有相同的理想抱负,肯同自己一起“为公益事”而时刻准备做出牺牲。所以,她最终走出了闺阁闲愁那苍白无力的寂寞,不在寂寞中委顿,而是化寂寞为斗志,其寂寞往往是新一番战斗的起点。所以她在写完此诗后不久,便登上东渡的轮船,继续探寻救国救民的真理。客观来说,秋瑾诗词在艺术方面并非十分讲究,有时甚至略显粗糙,但正是因为这种不同以往的精神,使她的作品在女性诗歌史上呈现出一种崭新的色彩。
(曾庆雨)
黄海舟中日人索句并见日俄战争地图
秋瑾
万里乘风去复来,只身东海挟春雷。
忍看图画移颜色,肯使江山付劫灰!
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
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当秋案发生时,此诗原稿被清吏抄去,作罪状公布。原稿题目作《日人银澜使者索题,并见日俄战地,早见地图,有感》;《小说林》最早发表此诗,题为《题江山万里图,应日人之索》,至王灿芝本始改称为《黄海舟中日人索句并见日俄战争地图》,现在的选本多采用王灿芝《秋瑾女侠遗集》中的这一题目。
1904年2月到1905年9月间,日本与俄国为了争夺东北,在中国领土上进行了一场战争,民不聊生,哀鸿遍野。俄国战败后,日本夺去了南满铁路和旅顺、大连港口的租借权,清政府对此却置若罔闻。据郭延礼《秋瑾选集》所述,这首词写于日俄战争结束后这年的12月,此时秋瑾回国,途中有人告诉她日俄海战的地方,此前又曾见日俄战争地图,她看到中国国土被吞并,触目惊心、悲愤异常。恰逢日本友人恳请作诗,满腔怒火喷发为诗,于是有了这篇因事而发,议论时政,格调高昂的作品,藉以抒发自己对日俄帝国主义在中国领土上进行争夺战争的气愤和积极投入革命、拯救民族危亡的决心。
首联交代行踪,气魄雄伟、格调豪放。“万里乘风去复来,只身东海挟春雷。”“乘风”用的是列子乘风以及宗悫“愿乘长风破万里浪”之句,秋瑾诗词中颇喜用“乘风”二字,如“漫云女子不英雄,万里乘风独向东”(《日人石井君索和即用原韵》);“万里乘风事壮游,如君奇节谁与俦”(《日本铃木文学士宝刀歌》);“羡中流先我,破浪乘风”(《望海潮·送陈彦安、孙多琨二姊回国》)等等,均流露出作者女英雄的豪迈气概。“去复来”指自己于光绪三十年(1904年)仲夏初次东渡,翌年春回国;是年六月再次赴日,同年十二月返国。前后两度往还海上,故曰“去复来”。“只身东海”指单身乘船渡海,一女子孤身只影,在滔滔碧海之上往来,对照鲜明,塑造出诗人为国赴汤蹈火,不惜牺牲的形象。“挟春雷”:“春雷”多行于地中,其声暗,元人袁桷有“空余水中轮,历录环春雷”之句,这里或许借指轮船航行海上所发出轰鸣之声如春雷之沉响。此外,又有“春雷惊群蛰”一说,所以此句中,春雷更可看作是启聩振聋的新思想,而“挟春雷”即是指挟带救国救民的新思想,为使祖国获得新生而奔走。首联写自己胸怀壮志,东渡求学以寻找救国救民的真理,大气磅礴,展现出意气风发的诗人主体形象。天上春雷轰响,脚下激流澎湃,诗人正满怀信心、壮志凌云。
下面四句从个人经历转入国事正题,点出观图之事,从而引发对日俄横行东北的极大愤恨。“忍看图画移颜色,肯使江山付劫灰”,“忍看”在这里是反诘之词,意为“哪忍看”或者“不忍看”,表达诗人怒不可遏、忍无可忍的心情。“图画”指地图。“移颜色”,指中国的领土被日俄帝国主义侵吞,既然不再属于本国,地图上的颜色自然改变了。在这句中,作者的万种痛惜之情化为一个“忍”字。“劫灰”是佛家语,指劫火之灰,梁释慧皎的《高僧传·竺法兰》中云:“昔汉武穿昆明池底,得黑灰,以问东方朔。朔云:‘不知,可问西域胡人。’后法兰既至,众人追以问之。兰云:‘世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在这句中,“劫灰”是借指被日、俄兵火焚毁后的残迹。这句是说:岂能让祖国大好河山被日、俄帝国主义的战争炮火化为灰烬呢!诗人再次使用反诘句,表明愤慨的心情。她不能容忍大好河山被列强瓜分,不能容忍帝国主义为了各自利益在中国领土上开战,更不能容忍清政府“宁赠友邦,不与家贼”的卖国政策,故语气苍凉悲郁。再看颈联:“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秋瑾善饮酒,所以此句有借酒浇愁之意,可饮酒买醉纵然暂时能使人忘却祖国生灵涂炭的现实,却终无法遏制因担忧国家而抛下的热泪,此极言其愁苦之深。但即使在严酷的现实面前,诗人并未悲观失望、怨天尤人,所以她接下来说:“救时应仗出群才。”杜甫《诸将》诗曰:“西蜀地形天下险,安危应仗出群才。”秋瑾也是因国家的危难而呼唤救时的良才,“救时”一句正流露出作者无比的信心,她并不一味用浊酒来麻痹自己痛苦的内心,或只是徒然地洒下消极的眼泪,而是号召其他出类拔萃的人士一起来为祖国效力。
再看尾联:“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这两句中,诗人再次抒发大义凛然、视死如归之感叹:只要不怕流血牺牲,一定能挽回祖国的危难形势。最后两句由忧国而思济世,向读者告白自己不惜牺牲生命,誓将用鲜血拯救祖国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决心。据徐自华回忆,秋瑾有一次执镜自照,并自语道:“好头颅,孰断之?”在《致徐小淑绝命词》中,她更有“虽死犹生,牺牲尽我责任;即此永别,风潮取彼头颅”的豪言壮语,可见秋瑾是时刻准备为国捐躯的。总之,这首诗自第一句起即先声夺人、大气磅礴,有回旋上升之势,愈出愈奇,终于在最后唱出了晚清社会风雨飘摇中的最强音。
此外需要注意的是,秋瑾这首诗是因人索句而写,对方又是一位日籍友人,身处多种矛盾之中,她不卑不亢,一扫民族灾难面前被动承受的软弱姿态,写得豪情激荡,大义凛然。诗人幼承家学,博鉴经史,旧体诗词造诣颇高。语言雄健明快、情愫真率,风格激越奔放,情辞令人动容。篇幅不长,却字重千钧,力能扛鼎。两年后,即1907年秋瑾在浙江起义意欲推翻清政府,失败后不幸被捕,在绍兴轩亭口英勇就义,她以自己的热血履行了自己的誓言。这首诗亦有意识地跨越女性诗作通常素材,而加入20世纪初感时忧国的历史大叙事中,从而挑战了传统上认为女性诗作风格狭隘的偏见。
(张禹)
感愤
秋瑾
莽莽神州叹陆沉,救时无计愧偷生。
抟沙有愿兴亡楚,博浪无椎击暴秦。
国破方知人种贱,义高不碍客囊贫。
经营恨未酬同志,把剑悲歌泪纵横。
本诗今存手稿,当秋案发生时,被清吏搜去,作罪状公布,题为《有所感》。具体写作年代不详,第一次发表于《中国女报》是在1907年3月,题为《感愤》。王灿芝编的《秋瑾女侠遗集》中题作《感怀》,不知所据。这首七律诗充分表现出诗人豪勇尚侠的性格。她虽然出身于士大夫家庭,接受旧式教育,但有着鲜明的叛逆性格。喜着男装,身佩宝剑,而且毅然抛弃“小家”东渡日本留学,寻求救国真理,这样的生活经历使其作品表现出超乎寻常的豪迈气概。
“莽莽神州叹陆沉,救时无计愧偷生”,一开始,诗人便警惕到神州大地的沉沦,并为凭一己之力无法独自拯救危亡的时局而心急如焚。“莽莽”原形容广大无际之貌,此处可指祖国大地的辽阔无边。“神州”:在《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邹衍称中国为“赤县神州”,后来惯以神州称中原,进而指代中国。“陆沉”感叹国家的灭亡。《晋书·桓温传》:“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第一句短短七字,一片莽莽苍苍的深沉忧患便在一声叹息中扑面而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在这样严峻的局势中,若不能救时,便为苟活,诗人急于救国却无力回天,因而感到惭愧,她总是这样不断以救时、救国的重任砥砺自己,不敢有片刻懈怠。这一句令读者联想到当时中国贪图安逸享乐之人,不知有愧。而诗人身为女子,为了救国而四处奔波,尤令人肃然起敬。
“抟沙有愿兴亡楚,博浪无椎击暴秦。”“抟沙”,尘沙本为分散之物,抟之使聚,此处喻指团结有志于救国事业的同道。“亡楚”出自《史记》,秦灭楚后,楚人仍欲复国,楚南公曾预言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博浪”出自《史记·留侯世家》,指博浪沙,在今河南省。秦灭韩后,张良招募刺客为韩报仇,时值始皇东巡,张良即派力士持铁椎狙击秦始皇于此,却误中副车,未能成功。“暴秦”在这里既可指瓜分中国的帝国主义列强,也可暗指曾经夺取汉族政权的清朝。诗人感叹自己力量暂时还是不足以与外国侵略者和清廷相抗衡,徒有报国之愿而已。
“国破方知人种贱,义高不碍客囊贫。”杜甫《春望》诗曰:“国破山河在。”此时的中国四分五裂,帝国主义列强纷纷划定势力范围,中国面临被瓜分的危险。在这种局势之下,中国人与其他殖民地国家人民一样,被帝国主义列强看作为劣等民族,任人奴役宰割。诗人即使贵为朝廷官员的妻子,也曾经在天津海关遭受外国官员的欺辱,因此对中国人被当作劣等民族的事实有着切肤之痛。这句表达了诗人的无比忧心和无限愤慨。“义高”,刘向《说苑》曰:“财不如义高,势不如德尊。”义高指深明大义,品格高尚。“客囊贫”化用“阮囊羞涩”的典故,东晋时,“竹林七贤”之一阮咸子阮孚不事权贵,衣冠不整,酣纵终日,不治产业,十分贫困,甚至于“但有一钱看囊,恐其羞涩”。指居处穷困、身无钱财。诗人从事革命事业,开支巨大,她曾向夫家筹款,向好友筹款,但仍常处于困窘之中,以至于“万里求学,往返者数,搭船只三等舱,与苦力等杂处”。(吴芝瑛《记秋女侠遗事》)所以此处的“客囊贫”绝非夸大之词。尽管如此,诗人相信自己所从事的是正义的事业,充沛的道义力量使她并不在乎财富的多少,即使身处穷困也在所不惜。
前三联均用对比的手法烘托出自己救国的坚定信念,尾联转回内心的悲愤:“经营恨未酬同志,把剑悲歌泪纵横。”“经营”原指规划营治,这里是说诗人在日本所从事的革命活动。虽然秋瑾与友人筹划了一些活动,但远未能达到预期的目的,革命尚未成功,自己也觉愧对同志,因此倚剑高歌,热泪纵横,期望能够迟早实现胸中的志向。秋瑾身兼敏锐多思的诗人和壮怀激烈的女侠两种角色于一身,手持宝剑仰天悲歌的形象更是体现出她无畏的胆略和力挽乾坤、收复国土、为革命献身的勇气与决心。
在晚清江山风雨飘摇、国家生死沉浮只在一线之际,秋瑾将个体生命与国族命运紧密相联,在海雨天风式的诗章内爆发出真挚的情感,令人炫目惊叹。作为一个出身旧式家庭的女子,诗人坚定于自己报效祖国的信念,对祖国要被列强瓜分的命运忧心忡忡,并立下救国志愿,毅然舍弃家庭牵绊,东渡日本,投身革命活动。正是因为她深沉的责任感、勇于为祖国奉献青春与生命的信念,表现在她的文字中已不仅仅是“把酒悲歌”的男子气概,而是超越性别界限,升华到了更高的境界。
这首诗用典自如,“抟沙兴楚”“博浪击秦”“阮囊羞涩”这些典故信手拈来,准确而贴切地表达出自己的思想感情。在某种程度上使自由抒情与古典律诗的严整形式结合起来,又将新时代的爱国精神注入其中,从而在有限的篇幅中容纳下更丰富的内容。
(张禹)
日人石井君索和即用原韵
秋瑾
漫云女子不英雄,万里乘风独向东。
诗思一帆海空阔,梦魂三岛月玲珑。
铜驼已陷悲回首,汗马终惭未有功。
如许伤心家国恨,那堪客里度春风。
据郭延礼《秋瑾年谱》所载,秋瑾于1904年4月底自上海登轮前往至日本,同船的日本人石井曾写诗索和,秋瑾即和成此诗。从诗中可以看出诗人的革命抱负和忧国的心情,表达了诗人追求进步的信念,以及准备以己之力挽救祖国的抱负。
“漫云女子不英雄,万里乘风独向东”,诗人开篇即豪情万丈,有巾帼不让须眉之风:不要随意地说女子不能称作英雄,这是当时人们的常用论调,秋瑾明确地表现出对传统大男子主义的反对。女子也可胸怀凌云壮志,独立东渡求学。作为一位清醒的知识分子,她不甘于目睹祖国的灭亡,积极寻求救国之路。首联两句呈现出诗人不屈不挠的性格、一往无前的浩然之气。接下来二句将眼前之景与想象之境结合起来写:“诗思一帆海空阔,梦魂三岛月玲珑。”“诗思一帆”句,诗人的想象力翱翔无边,她乘坐的轮船在海上航行,读者仿佛能体会到她的诗意构思也像帆影畅游海天一般壮阔。秋瑾既是一位革命家,也是一位诗人,诗人的特点之一是善于驰骋想象,神游万里,“梦魂三岛月玲珑”一句即是如此。“三岛”,指传说中东海里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这里借指日本。“月玲珑”,比喻梦幻中月照三山的美好境界。诗人把岛国想象得如此美好,可见她对求学日本抱有极大的期望,希望能够学到救国救民的真谛。颈联转到对国事的感伤与自惭:“铜驼已陷悲回首,汗马终惭未有功。”“铜驼”句出自《晋书·索靖传》:“靖有先识远量,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铜驼叹曰:‘会见汝在荆棘中耳’。”这里借指国家的沦陷。在清朝的腐朽统治与列强的觊觎并围攻之下,故国不堪回首,回首徒添悲恨。“汗马”,作战有功叫做汗马功劳。诗人为革命奔走,自谦虽然辛苦奔波,但毕竟还没有立下尺寸功劳。感伤也罢,自惭也罢,诗人并没有因此陷入消沉,所以尾联再起自励自勉之意:“如许伤心家国恨,那堪客里度春风。”家恨和国恨重重交织,伤心如许。所以诗人勉励自己:身在异域,怎能在客居中消磨美好的时光?言外之意:时不我待,当有所作为才是!
晚清中国,正处于水深火热的时期,这首七律中也表达了诗人遭遇的种种挑战:她曾经挣扎于在贤妻良母的传统女性定义与力挽狂澜的英雄角色之间选择的矛盾,又面临只身求学的种种困境;身在异国,不能忘怀祖国的苦难与贫弱现状;同胞表现麻木,纵然诗人奔走呼号,却收效甚微。背负着这样的国仇家恨,自己壮志难酬,还未能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诗中表达的各个层次相互独立,又层层递进,表达出诗人激荡的豪情与沉重的哀愁相交织的矛盾心情。但在进步民主思潮的影响下,她最终毅然抛弃家庭的牵绊,投身于救国的事业。这样的经历也开阔了她的视野,使诗人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作为独立女性为国家追求自由进步,可谓任重道远。在艺术上,全诗意象开阔,雄浑壮美,在瑰丽的想象和深广的幽思间跳跃往复,鲜明的时代背景氤氲其间,洋溢着“笔底风雷动,豪情扑面来”的浪漫主义气息和战斗激情。
(张禹)
满江红
秋瑾
鹃
鶗鴂声哀,恨此际、芳菲都歇。更何堪、剩绿含愁,残红如泣。香屑已无波弋贡,花魂欲作经年别。想夜深、寂寞小庭幽,闻哽咽。 旧台馆,余苔碧;步曲径,伤陈迹。只迷离衰草,乱虫凄切。老我韶华春不管,妒人风雨愁将绝。问青天、缺月可常圆?空啼血!
秋瑾于1890年随父来到湘潭,从此开始了近十年的旅居湖湘生涯,该词即写于此一阶段。三湘山水风物虽佳,家庭的物质条件也不可谓不优越,但对于志行高远、非池中物的秋瑾来说,闺中岁月总是一种无法摆脱的束缚。一日日毫无新意地消磨过去,虽正值青春年华,却早早有了岁华摇落之忧。屈原《离骚》曰:“恐鶗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鶗鴂即指杜鹃,这首词以“鹃”为题,即体现出唯恐生命落空的一种感情。
先看上半阕。“鶗鴂声哀,恨此际、芳菲都歇”,杜鹃相传为古蜀王杜宇之魂魄所化,故常于春末夏初间昼夜悲啼,其声哀切。而且,自《离骚》写“鶗鴂”之后,凡提到“鶗鴂”之鸣,往往连带着对芳菲歇的感叹或唯恐芳菲歇的隐忧,如辛弃疾《贺新郎》词即曰:“绿树听鶗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秋瑾这几句亦用此意,既点明春末夏初的时令,又透出对春归花谢的无限感伤之意。
接下来几句递进一层:“更何堪、剩绿含愁,残红如泣。”既已是暮春时节,几番摧花风雨之后,“红瘦”自不在话下,而绿叶在充满隐忧的词人之眼看来,也因着此隐忧色彩而必不能“肥”,故绿为“剩绿”,红亦“残红”。同时,因杜鹃泣血之传说,此处“残红”亦可兼指鹃啼之血。如此,则“剩绿”“残红”啼鹃与词人,四者各自含愁如泣,相觑默然。物,固然已着人之感伤色彩;人,亦因物之损伤缺憾而益增悲凉。
以上着眼处均在于物,虽已投射了人的感情色彩,但尚未写到人。接下来二句,渐渐将人呼出:“香屑已无波弋贡,花魂欲作经年别。”“波弋”即波斯国。据《香乘》记载:“燕昭王二年,波弋国贡荼芜香,焚之,着衣则弥月不绝,浸地则土石皆香,着朽木腐草莫不茂蔚,以熏枯骨则肌肉立生。时广延国贡二舞女,帝以荼芜香屑铺地四五寸,使舞女主其上,弥日无迹。”所谓“香屑已无波弋贡”,既可指残红褪尽后,芳香不再;也可指春归花落后,人亦无心熏香自饰了。而花若有灵,此日魂归,欲令还魂,惟待来春,此间尚需一年的等待。陈与义《雨》诗曰“燕子经年梦”,同用“经年”,虽命意不同,而各尽其妙。
至此,人与花与鸟已有充分的交感,所以上片乃以如此几句作结:“想夜深寂寞小庭幽,闻哽咽。”花落春归,兼以更深人静,小园格外岑寂,岑寂之中,忽传呜咽之声,以静衬动则动愈彰。而此“呜咽”者,人耶?花耶?鹃耶?抑或众哀音连成一片耶?
下半阕承接上面深宵寂寞之庭院,开始正面写人:“旧台馆,余苔碧;步曲径,伤陈迹。只迷离哀草,乱虫凄切。”故地重游,一切已不似当年,徒然令人唏嘘凭吊,残红与杂草同其凄迷,鹃啼与虫鸣共其凌乱。至此处,词人不再将感情隐藏于物象中,而是直抒胸臆道:“老我韶华春不管,妒人风雨愁将绝。”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杜甫诗曰“天地终无情”;朱淑真词曰“愁来天不管”。春去秋来,四季轮回,原属造化推移,自不会为一人而延其行程或缓其速度。鹃声促迫之中,几番风雨之后,韶华渐渐老去。即使刻意伤春,愁到极处,东君不管,风雨依然。于是作者进一步问道:“问青天、缺月可常圆?空啼血。”若韶华可以不老,则缺月可以常圆。但这样的假设是无意义的,荀子曰:“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缺月常圆自是痴心妄想,正如杜鹃啼血,亦属枉然。郑谷咏杜鹃诗曰“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度残春”,可是,以秋瑾“生平好负气”(吴芝瑛《秋女士传》)的激烈个性,能始终保持缄默吗?
这首词以鹃啼作为主线,抒发其“众芳污秽、美人迟暮”之感。虽大抵不出传统伤春词的路数,但“问青天、缺月可常圆”之一问,已透露出秋瑾不甘妥协的个性与强烈的主观意志,甚至有欲将此主观意志强加于“天”的潜在心理。后来秋瑾打破陈规,走出家庭,倡导女权,参与革命,均与她这种强烈的个性及意志有关。人一生的轨迹,往往在早年就已埋下伏笔。
(曾庆雨)
满江红
秋瑾
小住京华,早又是、中秋佳节。为篱下、黄花开遍,秋容如拭。四面歌残终破楚,八年风味徒思浙。苦将侬、强派作蛾眉,殊未屑! 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算平生肝胆,不因人热。俗子胸襟谁识我?英雄末路当磨折。莽红尘、何处觅知音?青衫湿!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秋瑾遵父命嫁湖南湘潭的富家子弟王廷钧。王家属于旧式家庭,规矩很多;而王廷钧其人,亦被秋瑾认为“纨绔”习气极重(见《致秋誉章书》其五)。1900年前后,王廷钧纳捐得户部主事一职,全家遂搬往北京。夫妇本非同道,到京之后,独立门户,家庭琐屑之事渐多,矛盾也日益加深,并于1903年秋天最终激化。据秋瑾挚友徐自华《炉边琐忆》所述,王廷钧原计划在家宴客,并嘱秋瑾准备,谁知傍晚却被人拉去吃花酒。秋瑾收拾完毕,便第一次扮男装,携小厮去看戏,闹得满城皆知。王廷钧被激怒,动手打了秋瑾,秋瑾也不示弱,离家出走而暂居于客栈中。据郭延礼《秋瑾年谱》所记,这首《满江红》就写于这一年的中秋。
先看上半阕。开始先点明时令:“小住京华,早又是、中秋佳节。”秋瑾的故乡是浙江绍兴,后来随父仕宦,由闽入湘,如今又随夫居于京华,故属于客居他乡。“小住”之用词,颇可玩味。就其表面意思而言,不过是说时光匆匆,来京后稍作短暂的停留,不觉又已是中秋。若细味之,似透出秋瑾未能“既来”则“安之”的心理,她并没有把京华的小家庭当做可以长久栖息之地,因为她原本就不是能够安于现状,循规蹈矩无所作为地生活下去的女子。“为篱下、黄花开遍,秋容如拭。”“篱下黄花”出自渊明《饮酒》之“采菊东篱下”,指中秋时节菊花盛开之状。“秋容”四字化用元代张埜《夺锦标·七夕》中“凉月横舟,银潢浸练,万里秋容如拭”之句。篱下菊花盛开,不但点缀了秋天,而且衬得秋容益加明净如洗。诗人所选意象,往往有意无意间凝聚或投注了诗人自己的某种性情品格,此处“如拭”的“秋容”,恰可想见作者洗净铅华的风神气韵,正如冯自由对秋瑾其人的描述:“不事修饰,慷慨潇洒,绝无脂粉习气。”(冯自由《鉴湖女侠秋瑾》)秋花盛开,秋月皎洁,秋容如洗,秋空寥廓,这不但没有令诗人神清气爽,反而更衬托出此刻处境的逼仄与心绪的纷乱,所以说:“四面歌残终破楚,八年风味徒思浙。”“四面歌残”句自然用了《史记·项羽本纪》中汉军围困项羽于垓下的典故,此句或可有两种理解:一是说国势艰危,四面受敌,为列强所困,而有国破族亡之忧;一是暗指自己久困夫家,因言行不合常轨而备受非议,最终酿成无法调和的冲突而导致决裂的局面。若联系下句,则指个人受困的可能性较大。“八年风味徒思浙”,自1896年秋瑾归于王氏,至今恰有八年之久,而八年之中,秋瑾无时不在思念故乡绍兴,但终属枉然。这句与上句对偶,似均写个人之具体处境及所思所感。
接下来几句忽然一转,由对当前困境的思考转入对自己性别本身的愤懑不平:“苦将侬、强派作蛾眉,殊未屑!”“蛾眉”出自《诗经·卫风·硕人》之“螓首蛾眉”,原指似蚕蛾触须般细长而弯曲的美女之眉,此处代指女子。众所周知,在中国的旧传统中,男尊女卑一贯被视为天经地义的道理,女子在很多方面都处于与男子不平等的劣势地位。沿袭既久,便形成积重难返的态势,在强大的社会习俗以及舆论等的压力之下,大部分女性对种种不公,或妥协,或麻木,或缄默隐忍,逆来顺受,只有极少数勇敢者敢于抗争,却往往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不平则鸣,作为女性群体中有才华、有教养、有敏锐善感之心灵的一类,才女们也曾有人借作品来倾诉自己因性别劣势所造成的人生悲剧,但大多缺乏理性的反思,未能对悲剧根源及本质形成清醒的认识。秋瑾随夫来到北京之后,结交了吴芝瑛等具有新思想的朋友,也有机会接触到一些具有民主色彩以及宣扬男女平权等思想的报刊书籍,这都促成了她对性别问题的反思与认识。在与日本夫人服部繁子的一次对话中,繁子对秋瑾的女扮男装提出疑问,秋瑾回答道:“在中国是男子强,女子弱,女子受压迫。我要成为男人一样的强者,所以我要先从外貌上像个男人,再从心理上也成为男人。”这样的话虽有过于偏激之嫌,却不妨理解为晚清得风气之先的女子在骤然觉醒之际,对几千年性别压迫的一种强有力的反弹。在这首《满江红》中,秋瑾道出了类似的过激之语:“苦将侬、强派作蛾眉,殊未屑!”——她不仅对造物本身表示愤慨,更对自己既定的性别表示了轻蔑。
下片承接上片最后两句而递进一层:“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这几句恰与上段所引秋瑾对服部繁子所说的一段话意旨相似:既然已被造物“强派”做了“蛾眉”,无论屑与不屑,此身便不得与男子同列。但在秋瑾看来这些不过表象而已,因为她壮怀激烈,自信此心之强大,毫不逊于男子。
况且,“算平生肝胆,不因人热”。“不因人热”语出《东观汉记·梁鸿传》:“(鸿)常独坐止,不与人同食。比舍先炊已,呼鸿及热釜炊。鸿曰:‘童子鸿,不因人热者也。’灭灶更燃火。”此事常用来比喻为人孤僻高傲,不依赖别人。秋瑾此句,主要借梁鸿之典来表明自己独立不倚的心志与气魄。她绝不愿再走传统女子的老路,做男人的附属品,泯灭独立人格,一世随人俯仰。秋瑾此时已形成这种独立自主的思想,后来她走出家庭,更将此种理念在女界中倡导,以唤醒更多女同胞的觉醒。
秋瑾觉醒之后,便准备义无反顾,做一个力挽狂澜的英雄。她的很多言论,即使在今天看来都不免有过激处,在她当时的时代更是惊世骇俗之论,不被绝大多数人所理解原可在意料之中。她自己当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接下来说:“俗子胸襟谁识我?英雄末路当磨折。莽红尘、何处觅知音?青衫湿!”一方面曲高和寡,难觅知音,另一方面,徒有英雄理想,却身陷穷途,因为此时她尚受困于家庭中,备受折磨。不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所以秋瑾在“英雄末路”与“磨折”之间着一“当”字——既树立起英雄的理想,就当同时具备堪受一切磨难的意志力。但瞻顾四方,毕竟同道寥寥。一个英雄,可以忍受来自于外界的种种摧折,却未必能长久忍受心灵的孤寂。所以,此后不久,秋瑾便与王家决裂,东渡日本,“闲来海外觅知音”去了。
北京生活的几年之间,秋瑾在吴芝瑛等朋友的影响下,广泛阅读进步报刊,“新书新报,靡不浏览”,“豪情胜概,不可一世”,于是“思以改革为己任”(秋宗章《六六私乘》)。受民主思想的启蒙,她眼界初开,开始思索作为女子,如何实现自我的生命价值,如何像男子一样得以充分施展才华,拯救沉沦的祖国。这首词写的正是诗人觉醒中的一段心路历程。就内容而言,该词不但与传统女性词以记录闺中悲欢为主的作品不同,与秋瑾本人早年未觉醒时的创作也有所不同。就风格而言,该词汰弃掉女性的婉媚与妖娆,而充溢着一种激荡的英雄思想与阳刚精神。秋瑾最终冲破旧家庭的束缚而走上革命道路,这里或许是一个转折。
(曾庆雨)
鹧鸪天
秋瑾
祖国沉沦感不禁,闲来海外寻知音。金瓯已缺总须补,为国牺牲敢惜身? 嗟险阻,叹飘零,关山万里作雄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这首词写于1904年,大约是秋瑾赴日后不久的作品。1907年起义失败后,清绍兴官府曾将此词稿作为“罪状”公布。
上半阕诗人说明自己只身东渡、留学日本的原因,并抒写自己为国献身的理想抱负。首句“祖国沉沦感不禁,闲来海外觅知音”,虽然用“闲”字,但有感于祖国沉沦,却并非“闲”情。且诗人是在种种旧习俗的逼迫下,出于对清政府反动统治的深深失望,才只身奔赴日本、寻求革命道路,故而为反语。由于“祖国沉沦”,故只身来到异国他乡,为的是寻找志同道合的革命挚友,为了救国敢于流血牺牲。开篇两句即点明此行日本的缘由,也点出了国内的政治局势,祖国正处于沉沦境地,列强瓜分领土,山河动荡、风雨飘摇。“金瓯已缺”:指国土被列强瓜分。“金瓯”,原指酒器,后用来比喻国家领土的完整和巩固。《南史·朱异传》:“我国家犹若金瓯,无一伤缺。”其时清政府与列强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帝国主义相互争夺中国领土、划分势力范围,并在中国享有各种特权。眼看中国逐渐沦为半殖民地,诗人忧心如焚,欲要修补残缺的国家。可泱泱华夏,别说女子,即使男子,肯挺身而出、拍案而起者毕竟只是极少数人。诗人身为女子,却发出“为国牺牲敢惜身”一句反问,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慷慨激昂,掷地有声,将“十万战士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的碌碌之辈比了下去。
下半阕换头一折,疏疏三笔“嗟险阻,叹飘零。关山万里作雄行”,写尽前进路上的霜风雨雪。“险阻”,《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曰:“艰难险阻,备尝之矣!”秋瑾以一弱质女子,抛夫别子,只身东渡,其艰辛自是可想而知。“关山万里”出自《木兰辞》之“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秋瑾诗词中屡屡以花木兰、秦良玉等人自比,此处亦然。关山万里,层云几重,诗人虽然感叹东渡不易,但信念十分坚定。“作雄行”既可看作诗人前进路上奋发勇猛、一往直前之状,又可想见诗人女扮男装的飒爽英姿。漂洋过海,在异国尽情施展平生抱负,这里展现了一位非同寻常的女子形象,不仅文采飞扬,更具革命胆略。“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歇拍一韵,似“洞天石扉,訇然中开”(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英物”语出《晋书·桓温传》,“温生未朞,温峤见之曰:‘此儿有奇骨,可试使啼。’及闻其声,曰:‘真英物也。’”此处,诗人告诫那些只知爱惜自己身躯的庸碌之辈,不要看不起女子,不要以为女子中没有英俊豪杰之人。“夜夜龙泉壁上鸣”,“龙泉”,宝剑名,据《晋书·张华传》载,雷焕于丰城狱基掘得二剑,一名龙泉,一名太阿。在这里,诗人以宝剑之铮铮作响,形容自己心中的不平之鸣和欲报国杀敌的英雄气概。诗人自比是挂在墙壁上的利剑,急切希望奔赴疆场,决心在推翻清朝、争取独立自由的爱国斗争中一试身手、奋勇杀敌。这最后两句“四弦一声如裂帛”,是全诗的画龙点睛之笔,将秋瑾以身许国的决心和敢作敢为的魄力,展现得生动鲜活,淋漓尽致。
除了尚武精神之外,诗人特别点明自己的性别,一句“休言女子非英物”,谴责了传统社会中“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偏见。又根据京师大学堂日本教习服部宇之吉的妻子服部繁子回忆,从1903年2月23日起,秋瑾正式改穿男装,“高高的个头,蓬松的黑发梳成西洋式发型,蓝色的鸭舌帽盖住了半只耳朵,蓝色的旧西服穿在身上很不合体,袖头长得几乎全部盖住了她那白嫩的手”(服部繁子《回忆秋瑾女士》)。1903年中秋佳节,秋瑾与王廷钧决裂,从北京的家出走,留下两个子女。从此只身留学日本,仅探视过一次子女,其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向公公索款办学。朋友问起她的家庭,她说“如隔世矣”。这并非缺乏情义的天伦情淡,母性转薄,而可视作她在对自己女性身份的抛弃。在她看来,传统中国的女性一直处于受奴役的地位,至于她自己:“处文明之世,吸文明之空气,当不甘为人之奴隶也。”诗人不但自己觉醒,同时号召更多女性奋发起来,为同胞为祖国抗争。诗人以女性身份为中国古典的尚侠爱国传统内涵注入新的内容:试图将革命理想与尚武精神,及女子社会价值的实现融为一体。
另一方面,诗人固然希望通过手中的三尺宝剑来挽救祖国被瓜分的命运;但更意识到能够改变历史命运的是人的意识与行动,因此以身作则,以铁骨铮铮的巾帼英雄形象揭开女性在中国历史上一向被遮蔽的身影。这阕词正是以汪洋恣肆的浪漫主义情怀,抒发了诗人这样一种追求理想、不惜牺牲的精神。
(张禹)
望海潮
秋瑾
送陈彦安、孙多琨二姊回国
惜别多思,伤时有泪,内绌外侮交讧。世局堪惊,前车可惧,同胞何事懵懵?感此独心忡。羡中流先我,破浪乘风。半月比肩,一时分手叹匆匆。 从今劳燕西东,算此行归国,立起疲癃。智欲萌芽,权犹未复,期君力挽颓风。化痼学应隆。仗粲花莲舌,启瞆振聋。唤起大千姊妹,一听五更钟!
此词写于1904年夏天,当时秋瑾抵达日本时间不长,就读于东京的实践女校,得以结识同在该校就读的中国籍学生陈彦安和孙多琨,并结为好友。但不久陈、孙二人毕业,在学校举行毕业典礼后即准备离日回国。相投相惜,却马上又要分离,不免有些留恋,因此第一句便说“惜别多思”。面对同窗姐妹间的分离,固然令人依依不舍,但秋瑾的忧思绝不仅限于这种小我的悲欢离合,所以,“伤时有泪”,她更为时局而感伤,为中国当前的困境,流下伤心的眼泪。何以要伤时?因为当时“内绌外侮交讧”,“内绌”指国内的忧患;外侮指来自外国、外族的侵略和凌辱。诗人的个人体验和家国离乱始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当时国内政治腐败,内忧外患,祸不旋踵。世界的局势也真是令人惊怕。这里,诗人或许是说通过阅读报纸和在日的学习,了解到波兰、印度等一些国家相继沦为帝国主义殖民地的现实。而中国自鸦片战争以来的局势更是令人堪忧,尤其是1894年的中日战争和1900年的庚子事变,都是以中国的失败告终,从而加深了中国被瓜分奴役的程度。《荀子·成相》曰:“前车已覆,后未知更何觉时。”前车可鉴,来者可追,但遗憾的是,当时的国民却是“懵懵”,“懵懵”指昏愦、蒙昧的状态。诗人为同胞的麻木而感到极其痛心,大声疾呼道:波兰、印度的教训已经摆在那里了,面对列强的虎视眈眈,同胞们怎么还对此毫无知觉呢?“感此独心忡”,诗人有感于此,心中很是怔忡不安,却无人知晓。接下来,诗人由抒发内心情怀转向对两位姐妹的谆谆叮咛:“羡中流先我,破浪乘风。”“中流先我”用了《晋书·祖逖传》的典故,晋代祖逖与刘琨友好,互相以恢复中原相期,祖逖首先被朝廷所用,刘琨在给亲友的信中说:“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着鞭。”又载,祖逖率兵北伐,过江时中流击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在这里,“羡中流先我,破浪乘风”喻陈、孙二人先于诗人乘船回国。“破浪乘风”用了《宋书·宗悫传》之典,据载,“悫年少时,炳问其志,悫答曰:‘愿乘长风,破万里浪。’”此句,既指陈、孙二人归途乘船,又比喻她们回国后即将施展的远大抱负。诗人羡慕两位姐妹已经学业有成,即将归国大展宏图。尽管如此,毕竟临别而难舍,所以接下来又说:“半月比肩,一时分手叹匆匆。”诗人与两位朋友相识方才半月,短时间内又突然分开,只能感叹人事匆匆不待细细盘桓。
下半阕,“从今劳燕西东,算此行归国,立起疲癃”。首句用古乐府《东飞伯劳歌》中“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之句,以喻诗人与陈、孙二人从此相隔两地。但作者对朋友寄予了殷切期望,希望她们回国后,能“立起疲癃”。“疲癃”本指衰颓老病残疾之貌,秋瑾希望朋友们回国后能立即行动起来,振兴女界,进一步挽救民族的危亡。接下来几句进一步申明此意:“智欲萌芽,权犹未复,期君力挽颓风。”对于中国妇女而言,她们的心智有待启蒙,这是当前迫切的要求,但女权还没有得到恢复,男女平权运动可谓任重道远。所以,她期望陈、孙二人能够大力挽回日趋颓败的世俗风气。“化痼学应隆”,“化痼”指化去积久之疾,消去难治之顽症,这里与上句之“力挽颓风”命意相近。“学应隆”指打破世俗轻视女子的成见,使女学昌盛起来。秋瑾对兴办女学十分重视,她在《致湖南第一女学堂书》中云:“欲脱男子之范围,非自立不可;欲自立,非求学艺不可,非合群不可。东洋女学之兴,日见其盛,人人皆执一艺以谋身,上可以扶助父母,下可以助夫教子,使男女无坐食之人,其国焉能不强也?”在弹词《精卫石》第六回中她也说到“文明学必隆”,都可以与这首词的“化痼学应隆”相互参证来看。接下来,“仗粲花莲舌,启瞆振聋。唤起大千姊妹,一听五更钟!”“粲花莲舌”,又作“舌粲莲花”,据《高僧传》和《晋书·艺术传》记载:后赵国主石勒召见佛图澄,想试验他的道行。佛图澄即取来钵盂,盛满水,烧香持咒,不多久,钵中竟生出青莲花,光色曜日,令人欣喜,于是,后人便引“舌粲莲花”来形容说话的文采和美妙,或比喻一个人口才好,能言善道。“启瞆振聋”,使目盲者复明、使聋者听到声音,比喻唤醒糊涂与麻木不仁者。这里是说通过宣传教育,使女子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弱势地位并付诸行动改革。“五更钟”指清晨的钟声,李商隐《无题》有“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之句。既是晨钟,当有唤醒世人迷梦的寓意,而五更又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亟待有人振臂一呼,打破死寂的夜空。这里,诗人希望两位朋友回国后能够竭尽所能,唤醒中国的女子,使她们从麻木痛苦中觉醒,仿佛听到五更传来的一记钟声。
这阕词中诗人首先表达了对友谊、知己的珍惜。在秋瑾所生活的江南地区,明清以来,一直有一个拥有文学和教育传统的闺秀群体。诗人的弟弟秋宗章曾忆及父女之间的温情场面:父亲公余或饭后,为秋瑾讲授旧籍。而闺秀才女们也常常拥有一个或更多共同读书、交流的女伴。这是数个世纪以来江南书香门第的传统场景,一种氤氲于江南文化下的女性传统。诗人经过进步新思潮的洗礼,与金兰姊妹纯净、高雅的交流之外,更富有激情和自我牺牲精神。在东瀛求学以来,她与闺中好友的交流不限于个人生活的小天地,而是最大限度地推己及人。她曾对好友吴芝瑛剖白自己的想法:“女子当有学问,求自立,不当事事仰给男子。今新少年动曰‘革命,革命’,吾谓革命当自家庭始,所谓男女平权事也。”诗人从个人体验中升华出对广大深受压抑迫害的女同胞的同情与挚爱,更把女界解放与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是一种超越时代的见识。因而在这首词中,诗人表达了深厚的内涵,不仅有对于生活的关心爱护、贫贱不移的义气相重、挚友回国的依依惜别之情,还一意贯注“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呼喊。不仅亲自为妇女觉醒与人格独立而奔走,诗人对两位友人回国后的事业也寄予很大期望,希望她们也为国家尽责,从事妇女启蒙运动。具体来说,不仅仅是兴办女学,而且要提高妇女地位、启发妇女觉悟,这正是该词的不同凡响之处。
(张禹)
如此江山
秋瑾
萧斋谢女吟愁赋,潇潇滴檐剩雨。知己难逢,年光似瞬,双鬓飘零如许。愁情怕诉,算日暮穷途,此身独苦。世界凄凉,可怜生个凄凉女。 曰归也归何处?猛回头,祖国鼾眠如故。外侮侵陵,内容腐败,没个英雄作主。天乎太瞽!看如此江山,忍归胡虏?豆剖瓜分,都为吾故土。
这首词大约是秋瑾留日时的作品,具体创作年代不详,郭长海、郭君兮的《秋瑾全集笺注》认为该词是1904年秋瑾到日本学习了一段时间之后所作;郭延礼《秋瑾年谱》则将该词的编年列于1905年。总之,在日本的留学生活使秋瑾开阔了眼界,思想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她从世界局势认清了中国所处的地位,深感奋起救国的必要,她亦向读者大声疾呼,希望大家一起挽救祖国的危亡。
上半阕中,诗人情绪低落,写自己求学中的孤独索寞之境。“萧斋谢女吟愁赋,潇潇滴檐剩雨。”“萧斋”,据唐代张怀瓘《书断》记载:梁武帝造寺,令萧子云飞白大书‘萧’字,至今一字存焉。李约竭产自江南买归东洛,建一小亭以翫,号曰“萧斋”。后人称寺庙、书斋为“萧斋”,兼取其萧索之意。“谢女”,指东晋女诗人谢道韫,《世说新语·言语》:“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后世指文采出众的女子,明清才女多以谢道韫自况,诗人在此也不例外。不过,秋瑾以谢道韫自况,不但着眼于她的“咏絮”之才,还因谢女曾有遭孙恩之乱而能“举厝自若”,并“手杀数人”的刚烈与雍容;而且,秋瑾在诗词中提到谢女,赞美其才华时,其重心往往落在“同情其婚姻的不般配”(见夏晓红《秋瑾与谢道韫》一文),所谓“天壤王郎”之恨,谢道韫有之,秋瑾亦有之。读秋瑾作品,此点不可不知。《愁赋》,南北朝时庾信所著。宋代姜夔《齐天乐》词曰:“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秋瑾这两句与姜夔词之前两句之结构、遣词等都十分相似,写出自己的无限凄苦孤独之境,“知己难逢,年光似瞬,双鬓飘零如许”。知心的朋友还没有遇到,时光又转瞬而逝。年来飘零辗转,雾鬓风鬟,不免有自伤自怜之意。“愁情怕诉,算日暮穷途,此身独苦。”知己难逢,忧愁的情绪无人诉说也无从说起,几番欲说,却先有几分情怯。算来已是日暮途穷的时候,剩我一人形只影单、孤独愁苦。“世界凄凉,可怜生个凄凉女。”身处异乡、人生地疏,又生为凄凉的女子之身,顾影茕茕,世界之大,却无可以逃避凄凉之处。秋瑾在给其兄秋誉章的一封信中说:“吾以为天下最苦最痛之无可告语者,惟妹耳。居无室家之乐,出无戚友之助,飘泊天涯,他日之结局实不能豫定也。”正可与这首词的上半阕参照来看。
虽然诗人自离家出走以来努力宣传妇女解放,号召女子冲破家庭束缚,肩负起救国的重任,把妇女解放与爱国事业紧密联系起来。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偶尔闪现的“独苦”的脆弱与彷徨不仅无损于诗人的光辉形象,反而令这一形象更加真实可信,令读者倍生亲切与尊敬感。诗人挣扎、奋斗,壮志未酬的一生,无意中为当代提供了其被革命话语过滤后的丰富人性。清末民初,女性不仅要面对和男性一样的社会问题,此外,还有诸多必须独自面对的难题。而秋瑾之不凡,正在于她不会始终为这些难题所困,面对整个国家民族的危难,她总会重新燃起斗志,走出个人的悲欢,思考更深广的问题。
下半阕便转入对祖国命运的思考:“曰归也归何处?猛回头,祖国鼾眠如故。”“曰归”出自《诗经·豳风·东山》,所谓“我东曰归,我心西悲”。诗人说:日暮穷途之时,我也想有个归宿,但哪里是可以栖身之地?家庭破碎、祖国沦陷,实在无处可归,在异国猛然回头,祖国依旧在沉睡之中。当时陈天华著有《猛回头》小册子来宣传革命,警醒国民——中国正遭受列强欺侮,他想要国人从麻木中猛醒。这里的“鼾眠”正表示无人觉醒之意。诗人借“猛回头”三字,再次提醒读者中国的危急状态。“外侮侵陵,内容腐败,没个英雄作主。”“外侮侵陵”,指西方列强侵占祖国的领土、欺辱人民;“内容腐败”,指国内形势,清政府对外投降,对内又镇压人民的反抗斗争;“没个英雄作主”,指没有英雄人物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拯救国家民众于水深火热之中。顾随先生词曰:“自家不肯作英雄,从今莫恨英雄少。”秋瑾这句相反,她慨叹世无英雄,言外正隐隐透出“自家正欲作英雄”的当仁不让之意。所以接下来,她便以英雄的姿态谴责苍天:“天乎太瞽!看如此江山,忍归胡虏?豆剖瓜分,都为吾故土。”瞽,眼睛不明,诗人质问上天,为何对这样的不公平视而不见?语气中透出极度的愤懑不平之意。什么不平事?指中国的美好河山,竟然这样白白地送与外邦人。“胡虏”在这里可以做两种解释,既指有别于汉人的满族政权,又指帝国主义列强。“豆剖瓜分”,指像豆荚一样分裂,像切瓜一样分成多块,鲍照《芜城赋》:“出入三代,五百余载,竟瓜剖而豆分。”这句中的“豆剖瓜分”形容中国的领土被列强侵占。这一切不公与悲剧都发生在诗人祖国的土地上,眼见清政府政治腐败不堪,祖国大好河山任人宰割,诗人悲痛难言,愤然责天,真挚激烈的忧国之情跃然纸上。
这阕词非常能够反映诗人炽热的爱国精神。晚清时代大部分女子被隔离、拒绝在社会领域之外,无权过问国家大事、参与历史进程,但诗人虽然面对家庭生活上种种困境,却能跳出个人小天地,书写渐离击筑之风、燕赵悲歌之韵,跃动着时代的旋律。读来荡气回肠、令人热血沸腾。
(张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