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我佩

【作者小传】

字君兰，浙江仁和（今杭州）人。赵庆熺女，举人张上策妻。其父为词曲名士，有《香消酒醒词》，赵我佩幼承家学，并受业于名师，“能度曲，娴音律”，亦精于书法。与关锳、吴藻为至友，词体亦略相近。有《碧桃仙馆词》一卷。

江城梅花引

赵我佩

寄采湘

瘦腰怯似柳枝柔。怕经秋，易经秋。容易西风，吹恨上眉头。谁惜近来憔悴甚，心似醉，一丝丝、绕乱愁。 乱愁乱愁数更筹。衾半兜，香半留。梦也梦也，梦不到、旧日妆楼。怪煞销魂，帘底月如钩。照遍花前携手路，人去也，剩相思、泪暗流。

词题中的采湘是赵我佩的外妹，亦是她的闺中知己。她们在一起，曾有过红楼夜月，玉箫同奏的美好；有过携手同行，河干折柳的销魂，赵我佩用自己的文字，赠采湘、和采湘、寄采湘，甚至凭吊采湘。天下用于相思的句子也罢，用于友情的句子也罢，都被赵我佩用来形容与采湘之间的情谊，枝枝叶叶相思透的红豆，情深如许的桃花潭水，河干的青青柳枝，都是她们情感的比照。赵我佩为采湘相思、寻思、情痴、销魂、幻想、梦惊，而最终，采湘先她而去，只余赵我佩在淡烟疏雨中为她扫墓，眼前只是墓草青青，而那盈盈倩女，再也难觅离魂。

《江城梅花引·寄采湘》是赵我佩采湘系列词中的佳作。女儿家对女儿家说话，无需做作铺垫，只需淋漓抒情即可。所以上片起首第一句便是“瘦腰怯似柳枝柔”，直接对着好友含娇诉愁。整个上片，以柳喻人，以柳喻愁，写尽缠绵。自从别后，衣带渐宽，纤腰渐瘦，如柳枝般柔弱而难禁风雨。害怕秋天的到来，而秋天偏偏到来，西风不期而至。北宋女词人魏完有“嫌怕东风，吹恨上眉端”之句，赵我佩则化用为“容易西风，吹恨上眉头”，她又有自己的独创在里面，整个上片都采纳了柳的意象，前面瘦腰怯似柳枝，而这里可以理解成女词人紧蹙双眉，如西风吹蹙柳叶一般，柳叶与眉原本非常相似。接下来，“心似醉，一丝丝、绕乱愁”，则与柳枝缠绕于风中、憔悴于风中的形象相近。用柳之各种形态，写抽象之“愁”，赵我佩可算发挥至极了。

有的时候，不得不佩服女子语言的灵性：用浅俗之语，却能发清新之思；写寻常之语，稍有变化，便新意迭出。从这些方面来看，赵我佩其实很好地继承了李清照的特点。上片纯为比喻，下片全用叙述，然而却过渡自然。换头承上片结句，乱愁、乱愁、乱愁，三叠乱愁，虽则言愁，读起来却非常畅快，此刻无需比喻，无需遮掩，直是言情，直击人心。而更筹之“筹”，又与前面的愁字音同，读起来竟直接是“乱愁乱愁数更愁”了。到这里，女词人索性放开文字，反复叠字。衾半兜，香半留。两用“半”字，而“梦也梦也，梦不到”，三叠“梦”字，与“乱愁”句回环对称，才思俊快，措语新颖。这样的句子，一定不能只看不读；而在看的时候，一定会不由自主地读将出来。赵我佩的很多词句都是如此，比如“花乡水乡，情长梦长……诗狂酒狂，愁肠恨肠”；比如“花一肩。月一肩。一炷炉香袅细烟。暮云连。暮山连。一样销魂似去年。重来妆阁前”；比如“金钱卜罢，玉釭花爆。报。报。报……思君别后，碧天云杳。悄。悄。悄”，真是让人不读不快，读了之后呢，又似乎把自己的情怀也酣畅地抒发了出来。

一番思念之后，已是夜半拥衾之时。然而自己想要见到的人儿，却无计入梦。抬头只见帘底月如钩，而月色中犹能望见当年二人携手之处，繁花依旧，只是伊人已去，只剩自己，相思销魂，暗暗流泪。如果说前面的叠字部分，是对着采湘强烈的抒情与倾诉，是情感的爆发，到了结尾，却沉静下来，夜色渐沉，赵我佩似乎进入一个人的世界，独自去消受别离之愁……

（郎净）

满江红

赵我佩

丙辰春仲，余将赴吴，同人饯别湖上，山容水态，倍觉依依，别后感填此阕，以寄同人。

唱到阳关，黯魂销、数声残笛。最难忘、故园风景，明湖山色。芳草年年随意绿，垂杨处处伤心碧。算多情、潭水与桃花，深千尺。 繁华境，常相忆。笙歌梦，空陈迹。怅踏青人杳，翠钿愁觅。燕子归来应寂寞，杜鹃别后无消息。惜匆匆、渡口挂轻帆，兰桡急。

1856年的仲春之月，赵我佩即将离开仁和，前往吴地。与同人饯别之时，满眼是杭州的山容水态，更加让她割舍不下。离别之后，无限感怀，她只能用文字来倾诉，无限思念，只能托文字来寄情。

词的开头，就动用了最缠绵悱恻的《阳关三叠》的旋律。阳关为琴歌，可合古琴而唱，是根据王维之《渭城曲》改编的：“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同是春日柳青之时，又同是离别之际，听这样的曲子，当然令人销魂。这里说数声残笛，有可能赵我佩听的是笛子伴奏的歌曲，亦有可能是琴笛合奏。人逢离别，笛声吹残，让人黯然神伤，又是在这么一个大好的春天里，家乡的湖光山色，如此之美，让人怎忍离去？

赵我佩离别词中，经常萦绕的，是阳关之曲；而经常出现的，是芳草碧杨，桃花潭水的意象。她喜欢写自然之中随春风任意生长的绿草，她们似乎不谙人间离别之苦，年年随意而绿。赵我佩有一首《踏莎行·春草》，把她的春草情结展示得淋漓尽致，她说春草“经年绿遍旧城根，萋萋又送王孙去”，好像把从前写春草的诗句都化用成为自己的离情。《楚辞·招隐士》有“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江淹《别赋》有“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王维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白居易有“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张先有“楼前芳草年年绿”。一切过往的离情，都并入了赵我佩的离情之中。

除了芳草，还有碧杨。赵我佩的笔下，杨柳也是离别的意象，那满树的绿意，只是“伤心碧”罢了。在《忆秦娥》中，她说“晚妆楼上谁横笛。垂杨一树伤心碧”，在《满江红·送慧云四姊南还》中，她说“杨柳如丝，偏不解、将人绾结”，在《江城梅花引·寄采湘》中，她说“瘦腰怯似柳枝柔。怕经秋，易经秋。容易西风，吹恨上眉头。谁惜近来憔悴甚，心似醉，一丝丝、绕乱愁”。她对杨柳如此偏爱，就因为柳能最缠绵地阐释她心底的离愁别绪。芳草无意，杨柳有心，应景而对，非常自然；“年年”“处处”，又让所有的时间与空间，都被离别的色彩涂抹。

这些还不够，赵我佩又叠加上了潭水与桃花的意象。她似乎很喜欢李白的诗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所以在与同人离别的词中用，在寄给外妹采湘的词中用，在送别慧云四姊的词中也用。不过她用得很巧，她把桃花潭水四字拆分开来，变成“潭水与桃花，深千尺”，感觉色彩一下子丰富了许多，这下春天的桃红，也加入到了无尽的碧绿之中，一起抒写情意了。

上片是对于离别的回忆，而下片呢，已是曲尽人散，当时的繁华，只存于梦境之中，笙歌成梦，陈迹已空。当年满眼伤心碧色，如今则连踏青的人也没有了，自己的那些女伴们早就翠钿难觅。下面又是两句看似随手拈来，却十分巧妙的对偶。“似曾相识燕归来”，燕子是远归之后，重逢故人的意象；“杜鹃声里斜阳暮”，杜鹃则是伤别哀鸣的意象。然而在赵我佩笔下，燕子归来，难逢故人；杜鹃别后，杳无声信。自己和当时送别的友人们，各自寂寞着，音信难通。不由让人后悔当初分别得太为匆忙，渡口扬帆，兰桡急发，从此两地！

（郎净）

台城路

赵我佩

湖楼晚眺

一丝残照垂杨外，疏林乱钟敲暝。暖玉阑边，销金帐底，烟袅药炉香凝。奁波万顷。看眉样青山，晚来妆靓。唤起圆蟾，碧天如水夜云静。 良宵谁放画艇。遥闻钗钏响，微漏花影。待月窗闲，临风扇小，楼上有人愁凭。罗衣靠冷。笑身似梧桐，未秋先病。凉笛惺忪，醉魂吹易醒。

与赵我佩同邑的女词人陈嘉，在《南乡子·题赵君兰碧桃仙馆词》中如此评价赵我佩：“题遍镜湖春，镂雪裁冰句崭新。除却《花帘》称敌手，纷纷，巾帼论词合让君。”认为在女性词人之中，只有吴藻堪称赵我佩之敌手。她还点出赵我佩词的特点就是“镂雪裁冰句崭新”——清词丽句，造语崭新；读过她的词，读者之双眸，亦如被冰雪洗涤过一般。

《台城路·湖楼晚眺》一词，就能让人充分领略赵我佩词之新思新语。

既言湖楼晚眺，则人在湖边楼上。上片开端，暝色渐合。夕阳只余残照，明灭于垂杨之外。远远有纷乱的钟声穿越疏林。“乱钟”之“乱”颇有新意，细想何谓乱钟？是否因为钟声太远，听起来散散乱乱？或是因为钟声响起，乱人心绪？而“敲暝”，应该是借用了南唐诗人伍乔的“山磬数声敲暝天”，钟声一下一下敲响，而暮色一点一点渐沉，似乎是钟声催来了夜晚。视线渐渐由外而内，转入湖楼之中，整个屋子笼罩在一种温暖而不分明的色调之中：暖玉阑，销金帐，一切都被药炉中的袅袅烟雾模糊，此处可推想女词人正当病中，词的下片“未秋先病”之句，也印证了这一点。女词人静心养疴于湖楼之中，在病中亦不忘欣赏暮色，上片有“暖玉阑边”，下片亦有“楼上有人愁凭”之句，可知女词人一直凭栏而立。此时夕阳已尽，月华渐起。从女子的居处向外眺望，一切都沾染上女性的气息，女词人看到的是奁波万顷，眉样青山，晚来妆靓。苏轼把西湖比作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赵我佩亦将湖比作女子，不过她更多了些女孩儿家的细腻，我们看到的，是青山如眉，碧水如眸，晚妆正靓，引得明月朗照，一时碧天如水，夜云静谧……

下片静谧的自然中人声渐起，远远可见画艇游湖，而那游湖之人，亦是女子。于是楼中之女子，远望湖中之女子。湖中之女子，钗钏轻响，花影微漏；楼中之女子，则待月窗前，临风扇小。待月临风，微漏花影，不由让人联想起《西厢记》中崔莺莺之诗：“待月西厢下，临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确实，楼上湖中，皆为玉人，她们在月夜之中遥遥相应，这真是一幅绝美的画图。

然而楼中之人，却没有湖上之人惬意。她因病生愁，虽则是夏日，却罗衣怯冷。她只好自我解嘲，怎么自己竟如梧桐一般，于此夏日良宵之中，未秋先病？赵我佩《清平乐》一词中有“最是梧桐无赖，未秋先作秋声”之句，而此处索性用梧桐喻己身，非常特别。晚清程秉钊说赵我佩“体至孱弱，工愁善病”，看来确是如此。

词之结尾“凉笛惺忪”，又让人浮想联翩，是笛子吹得惺忪呢，还是女诗人闻笛惺忪？而凉笛之用法，亦很特别，赵我佩的父亲赵庆熺曾有“易销魂，一枝凉笛，凭谁石榻三弄”之句，赵我佩也许是继承了父亲的用法，但无疑加上了自己的慧心灵性。在笛声之中，女词人“醉魂吹易醒”，这句也写得极妙！为何而醉？为此良宵？为远处的她，还是病中的自己？而“吹易醒”可以作诗意的解读：醉魂原本轻悠如梦，被笛声吹动，恍惚渐醒。赵我佩词中经常会有这种看似不经意的组合，其间的意象可随意叠加或者拆分，为词作平添许多想象的维度，于是精彩纷至沓来……

（郎净）

八声甘州

赵我佩

中秋苦雨寄砺轩吴门

卷轻纱、翠袖软凉生，香销玉炉烟。尽灯挑红豆，秋心如醉，酒中愁边。听遍黄昏风雨，拥髻不成眠。孤负团圆节，冷落芳筵。 万古有情明月，恁今宵盼断，碧海青天。怅广寒宫阙，云掩路三千。料姮娥、替人垂泪，怕晚妆、金镜向人圆。应知我、新来离别，影只堪怜。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对赵我佩的评价是：“近时闺秀，仁和赵我佩君兰，著有碧桃馆词，格调未高，措辞亦不免于俗。”其实他这样说是有失偏颇的。陈廷焯属常州词派，他要求词要有寄托，要沉郁深厚，而赵我佩只是抒发一己之情，单纯透明，当然不能合乎他的要求；另外，赵我佩的词看似通俗易懂，然而却极富创造力，纯是女儿家法，这些都是陈廷焯所忽略的。我们读赵我佩，就应该去感受她的缠绵的情感，以及巧妙的心思。

《八声甘州·中秋苦雨寄砺轩吴门》是赵我佩在中秋节寄给丈夫张上策的词作，砺轩即张上策的别号，当时他远在吴门。与丈夫中秋佳节而各处一方，是人生伤情之事。所以词的一开始，“卷轻纱、翠袖软凉生”，就有不胜柔弱单薄的感觉，而此时玉炉香销，愈发冷寂，如何打发这离愁呢？索性让自己饮酒销愁，沉醉下去。程秉钊说赵我佩：“体至孱弱，工愁善病，然饮酒至豪，言论磊落，有不可一世之概，人恒怪之，殆非凡女子。”初看这句话有矛盾之处，一个病愁女子，怎又会如此豪情？其实如果细读赵我佩的词，就会明白她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对朋友也好，对丈夫也好，她从不掩饰自己的情感，总是坦率表白自己，有时她的缠绵愁苦，超越了常人的限度，所以会“人恒怪之”。其实她才是真正坦坦荡荡，执着于情感的人，从这方面来说，她就是豪迈磊落的。

赵我佩会在与丈夫分别的中秋节，独自把酒，而屋中一点烛火，在她眼里则如相思红豆，摇曳思情；她酒尚未阑，秋心如醉；她把自己沉浸在酒中愁中，而屋外则是风声雨声。她以手拥髻，难以成眠。旧题汉伶玄撰《飞燕外传》附《伶玄自叙》：“通德占袖，顾视烛影，以手拥髻，凄然泣下。”后来“拥髻”就被用来指话旧生哀，捧发苦恼之意。苏轼也有“遥知通德凄凉甚，拥髻无言怨未归”的诗句。赵我佩此处看似用典，其实亦为写实。看灯、饮酒、听雨、拥髻，女词人就这样，心无旁骛地思念着丈夫。丈夫中秋未归，不由让她心生埋怨，埋怨他辜负了团圆佳节，冷落了团圆家筵。

既是中秋，应有明月。然而今天是如此特别，这一轮万古辉映的明月，今宵却望断碧海青天，也无踪影。惆怅广寒清虚之府，被云遮掩，远路迢迢，无由得见。中秋无月，本是令人遗憾惆怅之事，然而处于思念之中的赵我佩，突发奇想，给这无月中秋一个最唯美深情的解释：原来嫦娥也被人间离情感动，她替人垂泪，泪水化作了满天的风雨；她不敢团团圆圆地光洒人间，因为她知道女词人新近离别，如果有月光朗照，会照见她形单影只，会让她有金镜难圆的怅惘。看来天亦有情，岂独人间！

赵我佩就是这么心思巧妙，立意新奇。历来写中秋的诗词可谓众矣，例如唐代的王建有“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宋代的苏轼有“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一般诗词都会抒情于朗月之下，而赵我佩却写无月中秋；一般诗词中的月光都会普照人间，而赵我佩却执着地让嫦娥只为她一人伤情落泪。这就是赵我佩，她自己《醉红妆》中的一句词，可以很好地评价她自己，那就是“心太玲珑人太瘦，禁不起，许多愁”。

（郎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