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姒

【作者小传】

（？—1680后）字启姬，浙江钱塘（今杭州）人。顾籋云次女，顾长任（字重楣）妹，同邑诸生鄂曾（字幼舆）妻。“蕉园七子”之一，年龄当与诗社中林以宁相近。工诗，精音律而善歌。曾于康熙十九年（1680年）随夫到京，因缘际会，得识王士禛，王士禛对其才识甚为惊叹，并称其《静御堂集》“小赋诗词颇婉丽”。据载有作品集《静御堂集》《由拳草》《当翠园集》《未穷集》。

题林亚清画

顾姒

梅花竹叶互交加，濡墨淋漓整复斜。

忆得昨宵明月下，横拖疏影上窗纱。

林亚清，即林以宁。顾姒，是顾长任（字重楣）的妹妹，而顾长任又是林以宁的嫂子，顾姒与林以宁又都是蕉园诗社的成员，诗文往来，感情甚笃。这首诗是顾姒观林以宁的画而作的题画诗。

这首诗中所描绘的林以宁的这幅画，以梅竹作为主题，画中梅枝竹叶，横斜交加。从诗中“濡墨”二字来看，林以宁泼墨淋漓，所绘当是墨竹墨梅。《国朝闺秀正始集》称林以宁“工书善画，尤长墨竹”，其言当不假。“忆得昨宵明月下，横拖疏影上窗纱”二句，应是化用陈与义的写竹诗“昨夜嫦娥更潇洒，又携疏影过窗纱”（《竹》）。但在这首诗里，明月高悬下婆娑生姿的疏影，既可是竹，也可是梅，二者都具有疏秀清瘦的特点，林和靖写梅的著名诗句即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山园小梅二首之一》）。诗中一个“拖”字，正如陈与义诗中的“携”，将月亮拟人化，仿佛如此影像是月中嫦娥故意创造的，也为月色之静增添了一些动感。诗歌的三、四句看上去似乎不再写林以宁的画，也没有直接刻写梅竹，而是写月，写影，却将梅竹的形影、风姿与清韵勾勒了出来，创造出一个虚实结合的世界。画中之景，是月还是影，抑或是窗纱之景，诗人没有明说，如同疏影一般，给人以无限的想象。林以宁有《见月》诗，首句即是“竹影横窗渐转移”，与此景甚为相像。林以宁似乎偏爱月下之景，她自己有《画竹》诗，云“明月升东轩，竹影宛在地”，对象仍是月下竹影。

如林以宁与顾姒一般的蕉园诗社中诸人，交流频繁，以学养不足为恨，以诗文来往为乐，个人作品当时多有结集。在诗文词曲之外，她们中有的人又各善书、画、琴。林以宁友李淑昭曾经称赞她有四绝“曰诗、曰文、曰楷书、曰画”。林以宁善画工书，尤善梅竹，她曾在诗作《戏题画》里称自己“曲艺只缘愁里得，生涯舍此更何求”，将丹青作为人生之所求。除林以宁之外，诗社成员柴静仪亦善画，其名入冯金伯《国朝画识》、彭蕴灿《历代画史汇传》。林以宁有诗《雪中谢又令画梅》，可见冯娴也能绘画，而钱凤纶则是“自其幼时弄墨，花鸟品题已有谢家风致”。除此之外，柴静仪还善鼓琴，顾姒又精音律，而对弈下棋也是她们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诗社诸人的才情所涉及范围非常宽广，不仅如此，有的可谓达到相当高的水平。如果说文学涵养乃是大家闺秀自傲的良好教育背景，书画琴棋则往往需要训练才能得到更高的专业技能。当时对闺秀之“才”的培养重视程度，由此亦可见一斑。

另一方面，这首题画诗中的画，主要描绘的是梅竹，与林以宁关系极好的顾姒，没有选取林以宁的其他画作题诗，偏偏选中的是这幅梅竹图，实际也应该寄托了自己的情志。林以宁在自己的诗作《画竹》里，曾表明自己偏爱画竹的原因正在于：“清幽固可嘉，爱此坚贞志。”不管是林以宁、顾姒，还是蕉园诗社里的其他人，这些闺秀们在追求才德时，特别注意品位的雅正，正如她们中有人幼时就性喜读书，甚而愿为大儒。在她们的诗歌中，梅、竹、雪、月、鹤等常常出现，成为她们高洁情志的寄托。

（李月嬿）

满江红

顾姒

泊淮慰夫子

一叶扁舟，轻帆下、停桡古岸。灯火外、几枝疏树，人家隐见。漂母祠前荒草合，韩侯台上寒云断。叹从来、此地困英雄，江山惯。 穷愁味，君尝遍。人情恶，君休叹。问前村有酒，金钗拚换。举案无辞今日醉，题桥好遂他年愿。听三更、怒浪起中流，鱼龙变。

所谓夫子，是指顾姒的丈夫鄂曾。词题中一个“慰”字，其实正点明了这首词的立意，正是顾姒写来安慰、鼓励夫君鄂曾的。鄂曾，字幼舆，其名不显，只知道他是浙江钱塘（今杭州）人，为诸生，康熙年间曾与王士禛有过交往。顾姒曾在康熙十九年（1680年）随鄂曾北上，这首词可能即是作于北上途中。

词作开头“扁舟”几句，三两笔之间，一下子就把人带到了江淮岸边。夜晚，词人的船帆轻轻放下，扁舟一叶，停泊在淮河岸边。灯火淡淡疏树间，几户人家隐约可见。“一叶”“几枝”“疏树”“灯火”“隐见”，勾勒出的景色是非常安静的，但也可见此处人烟寥落，倒平添了几分凄清。因是“古岸”，所以词人接下来提到了两个“古迹”——漂母祠与韩侯台。这两个地方都在淮阴，正是词人停泊的淮河岸边，这两个地方也都与韩信有关。韩信少贫无食，垂钓水边，赖漂母施予饭食，韩信功成名就后施漂母千金，漂母却拒不接受，后人感漂母之义，立漂母祠纪念她，而韩侯台则相传为昔日韩信垂钓之所。韩信起于贫贱，曾被人看不起，还受过胯下之辱，最终却能够封侯。但转眼到了词人的年代，漂母祠早已荒草连天，韩侯台也不复完整，到处是残垣断壁，这偏僻之地是一片荒芜。人生几多波折，几近传奇，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古今从来皆是如此。词意层层递进，却又都相关联，到最后的古今叹息，渲染出时空感。词人之所以提到韩信，是因为夫子所经历的不得意，与早年韩信“英雄受困”的情形极为相似，用韩信的典故，实是为了“慰夫子”，既点题，又很自然地衔接到下片。

下片由江淮景色，转到舟中之人。词人说，穷困愁苦滋味，夫子已经尝遍；世情薄，人情恶，夫子也不用叹息。联系上片，可以看出，在词人心中，夫子所经历的穷愁潦倒，所感受到的人情冷暖，正是早年韩信所体会到的。词人打听到前村有酒，则豁出去将金钗来换酒。这里的金钗换酒，没有元稹“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的落魄失意，倒有贺知章为李白“金龟换酒”的豁达潇洒。词人在安慰夫子宽心之余，也鼓励他，祝福他能够得遂心愿：“题桥好遂他年愿”，“听三更、怒浪起中流，鱼龙变”。“举案”即举案齐眉，出自《后汉书·梁鸿传》，其云：“（梁鸿）每归，妻为具食，不敢于鸿前仰视，举案齐眉。”多用来形容夫妻之间的相敬如宾。所谓“题桥遂愿”，与司马相如有关，相传司马相如在经过成都升仙桥时，曾在桥上题字：“不乘赤车驷马，不过汝下也。”所以后来也将“题桥”“题柱”喻指立志求取功名，比如杜甫《水宿遣兴奉呈群公》诗云“赠粟囷应指，登桥柱必题”。所谓“鱼龙变”，辛氏《三秦记》曰：“河津一名龙门，水陆不通，鱼鳖之属莫能上，江海大鱼集龙门下，数千不得上，上则为龙，不得上则曝腮龙门。”《水经注·河水》亦云：“《尔雅》曰：鳣，鲔也。出巩穴三月，则上渡龙门，得渡为龙矣，否则点额而还。”传说鱼儿跳过龙门，则化身为龙，飞黄腾达，苏轼亦有诗云“何人舣舟临古汴，千灯夜作鱼龙变”（《中秋见月和子由》）。虽然这鱼龙变的过程非常艰辛，需得经历怒浪，击水中流，锲而不舍，但词人明白夫子的才德，坚信夫子的愿望能够达成。

这首词上片的景色是孤寂、冷清的，一如鄂曾所感受到的人生与人情，这些顾姒都非常清楚明白，但她并不因鄂曾的不得意而抱怨不已，也不因为已将前路、人情看得通透而感到气馁。一句“金钗拚换”，一句“怒浪起中流，鱼龙变”，写得激荡豪气，将环境的冷清、人情的薄恶一扫而空。与写了《和夫子述怀》的冯娴一样，词人顾姒不仅同样才德出众，智慧贤明，而且同样豁达深情，不仅以韩信故事开导安慰丈夫，以“题桥”“鱼龙变”典故鼓励丈夫，也以“金钗拚换”“举案齐眉”的实际行动对丈夫进行支持。情感在词笔间自然流露，真实而令人感动。

（李月嬿）

桃源忆故人

顾姒

寄姊重楣

雨余花外莺声啭。添得离人肠断。回首寂寥庭院。懒把湘帘卷。 银屏曲曲都凭遍。此际离愁千万。罗袖泪痕无限。欲寄天边雁。

这首词是顾姒写给离别许久的顾重楣之作。重楣即顾姒的姐姐顾长任，嫁与林以宁的哥哥林以畏为妻，重楣乃其字，又号为霞笈仙姝。顾长任同样很有诗才，沈善宝《名媛诗话》称她“年十二，即能应声咏梅花云‘小阁月初斜，东风透碧纱。枝头应有信，春意在梅花’”。林以宁曾说她自己少年读书，身处深闺，并不知道海内名媛能诗者有几人、几集，却与嫂子顾长任堪称“笔砚友”。她的这个嫂子时虽在深闺，却曾想“遍识时媛”，可见也是个很有想法很有主见的人。可惜顾长任却在康熙十三年（1674年），因病早逝，未能得逢蕉园诗社之盛会。

“雨余”即是雨后。词人写道，雨渐歇，花间的莺声婉转听得那么清晰，却不是悦耳，而是让人添得几分断肠的哀愁。有意思的是，几乎与顾姒同一时期的另一位词人，也有与此类似的句子。只是这位词人比顾姒有名得多，他的词句也更为著名，这就是纳兰性德的《浪淘沙》：“红影湿幽窗，瘦尽春光。雨余花外却斜阳。”纳兰词写雨水打落繁花，残阳染湿纱窗，春光消减清瘦，虽然惆怅落寞，却很凄美，色彩感很强烈。顾姒此词虽然也有雨有花，却不如纳兰词色彩浓重，但添入莺啼声，将雨后静寂打破，却又更衬出寂寥，加重愁绪。

因重楣的离去，词人回首，庭院空空只见寂寥。虽是实写人去楼空，但寂寥空阔的，又何止是庭院，更是词人之心。词人满腹情思无所可托，也无处可寄，神魄也随其而去，只剩空空一具躯壳。失落的词人也再没有心情将那湘帘卷起，任由它那样挂着。正如唐寅《步步娇》云：“寂寥庭院，美景对谁言？”但又似乎是朱淑真《断肠词》中所说“小院湘帘闲不卷，曲房朱户闷长扃。”湘帘不卷，不知道词人，是将自己闷在屋里足不出户，还是不愿独自看到帘后那雨余花外之景。而湘帘，乃是用湘妃泣竹的典故，张华《博物志》卷八：“尧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挥竹，竹尽斑。”是故湘妃竹又被称为“泪竹”“斑竹”，这与下片的“罗袖泪痕无限”也暗相呼应。

孤独寂寞的词人，在百无聊赖之下，将那曲曲宛转的银屏，一一倚遍。可惜此中的千万离愁，还是没有人理会，没有人知晓，也没有人倾诉。忧伤无处排解的词人心绪难以平静，却只能泪流不歇。词人的种种回忆思念，只能化作罗袖上的泪斑点点。这所有的相思、寂寞、哀愁、辗转反侧，到最后也只能托付给天边雁，让它转告给重楣。

闺中怀人，这类题材的作品历来不少，这首词中所选的意象都非常常见，仔细追究的话，我们甚至可以选取一个前辈词人，在他的词作中寻找到这些意象。比如可以选辛弃疾，说听音肠断，他的《鹊桥仙·和范先之送佑之归梁浮》云：“啼鸦衰柳自无聊，更管得、离人肠断。”说庭院寂寥，他的《满江红·家住江南》云：“庭院静，空相忆；无处说，闲愁极。”说银屏凭遍，他的《水龙吟》云：“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说离愁千万，他的《丑奴儿》云：“笔墨生寒，笔墨生寒，曾说离愁千万般。”因为这些意象背后所指涉的情感已凝聚固定，读者理解词作跳跃的意象“雨花—莺声—离人—肠断—庭院—湘帘—银屏—罗袖—天边雁”，才不会出现任何困难。王士禛曾称赞顾姒“小赋诗词颇婉丽”，即仅以此词来看，确是如此。

不过，还需要注意的是，这首词的词作者，以及词作原先预定的读者，二人的身份都为女性，而且是两姐妹。这不是一首代言之作，而是闺中人怀闺中人。词人所处的地方，不是十里长亭，不是杨柳岸，而是就在深深庭院中。环绕词人的，是这个封闭空间里的花鸟、帘幕、银屏。抚慰词人的，只有自己的罗袖一只。也许正因为这样，我们不会像读男性词人代言之作那样需要揣测其比兴寄托，反而能更直接地体会词人的深情，接受词人感情的真挚与热烈。

（李月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