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筠

【作者小传】

字湘玉，又字静初，浙江钱塘（今杭州）人，知县陈文述侧室。工诗，善画佛，著有《小鸥波馆诗集》。去世后，其诗作结集成《玉天仙梵》。

题《桃花扇》

管筠

丝竹苍凉

丝竹苍凉酒一尊，南朝遗事写温存。

江山谁堕新亭泪，花月空销旧院魂。

公子才名归党局，美人消息种愁根。

不堪重话青溪事，落叶如鸦冷白门。

侯方域和李香君相慕相恋的情事，在有清一代流传甚广。孔尚任作《桃花扇》传奇，以李、侯二人的离合悲欢为线索，缀合南明往事，以儿女之情发兴亡之感，更使这段红尘往事深入人心。本诗作者管筠，本性恬静，日以参禅理、绘佛像为事，但当她为《桃花扇》题诗时，静寂的诗心也难免思绪翻涌。她所处的时代是清代中期，与风云激荡的明末已有近百五十年之遥，当年遭战火摧残的秦淮两岸，而今又成莺歌燕舞之场。只有那缠绵的情事和悲壮的历史供诗人凭吊。

首联之“苍凉”二字奠定了全诗的基调。上句写此时此景，引起怀古情怀，下句则直探历史之深处，话说苍凉往事。在“丝竹”声中，诗人追忆金陵旧事，把酒伤怀。明末的南京是江南第一大都会，与政权中心北京遥相呼应。没有进入政权的士人麇集于此，参加科考，议论国事，抨击阉党，而歌楼酒馆正是他们聚会的场所。当时的青楼女子多具备良好的艺术修养，知书，工诗，通音律，善绘事，士人引以为红颜知己。顾眉之于龚芝麓，李十娘之于余澹心，葛嫩娘之于孙克咸，均似神仙眷侣，一时传为佳话。这些才貌双绝的女子中更有深明大义者，李香君就是其中之一。在《桃花扇》传奇中，她与侯方域的情感，贵在心灵的融契，这份私人情感在国破家亡的时代背景下，激发出壮烈惊人的力量。侯方域为避阉党之罗网，离开金陵。李香君闭门谢客，苦苦等候。面对权奸的逼婚，她不惜以额触石，血溅宫扇，友人杨龙友将扇上美人之血痕点染为鲜艳的桃花，这就是桃花扇的由来。李香君对侯方域忠贞不渝的情感，虽殒身而不委身奸党的志节，彰显了明末女性隐藏在温存柔婉品性之下的撼人力量。

颔联转向对南明历史的回望。对仗颇耐人寻味，“新亭”究竟是谁在“堕泪”，江山易主，堕泪之人何在？发问引人深思。崇祯十七年（1644年），李自成的农民军攻入北京，明王朝覆亡。吴三桂引清兵进入山海关内，剿杀农民军，中原大地如沧海横流，一片混乱。随后，弘光小朝廷在南京建立。江南的士大夫在感事伤时之余，对明王朝的复兴仍抱有希望，企盼南明能如东晋保有半壁江山一样延续明朝的国祚。“新亭泪”出自《世说新语·言语》：“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勠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后人常以“新亭对泣”形容江山破碎、时代大变革之后的遗民对旧日的怀念。又南宋曾极《新亭》诗云：“江左于今成乐土，新亭垂泪亦无人。”对南宋统治者无心北顾加以讥刺，又为此典增加了新的含义。管筠即以此典喻示南明士大夫不思恢复的偏安心态，甚为贴切。南明小朝廷党争内讧不断，清兵乘机南下，弘光政权很快灭亡，有志之士的复国之梦也终究破碎，无人再对泣新亭了。据《板桥杂记》所载：“旧院人称曲中，前门对武定桥，后门在钞库街。妓家鳞次，比屋而居。”太平之世，旧院甚为繁华。战乱之后，便萧条索寞，风流不再，花月依旧，曾经在此生活的美人却香消玉殒，所谓“花月空销旧院魂”也。这是对上句的回答，也是用对比增加批判的力量。

颈联写剧变中侯李爱情的走向，分写两方。“公子才名归党局”意谓侯方域乃复社名流，阉党余孽阮大铖得势，迫害复社成员甚亟，侯被迫逃亡。李香君矢志等候，奈何时局复杂，心上人还未回来，南京城破，香君不知所踪，或曰她只身逃出战火，依卞玉京以终（叶衍兰《秦淮八艳图咏》）。同时，侯方域也在苦苦等待李香君，音信全无，“美人消息远，令人心悠悠”。

尾联以诗人所见的金陵风物寄托沧桑之感。青溪发源于今钟山西南，汇入秦淮河，曲折达十余里，亦名九曲青溪。白门是六朝建康正南门宣阳门的俗称。二者均指代南京。虽然时过境迁，诗人追想起发生在南京的那些可歌可泣的往事，“不堪重话”，感叹唏嘘，哀伤不已，唯有那如寒鸦般点点飘零的落叶与清冷的白门静观着有情人的悲欢离合，见证着历史的兴衰更替，有“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之境界。

此为咏史之作，用典古雅，炼字精到，末着一“冷”字而神韵全出。全诗以苍凉之感发端，以凄冷之思收束，尽洗纤弱之气。颔联从大处着眼，勾勒明亡后秦淮河畔花月销残，士大夫志气颓丧的图景，颈联从小处落墨，描绘在时代动荡的背景下，侯方域与李香君的爱情悲剧。凭吊香魂陨落，感怀历史变迁，谴责醉生梦死的南明君臣，意思层层堆叠，又统一在典雅的词章中。篇末极有远韵，言有尽而意无穷。

陈云伯《颐道堂诗外集》卷九《古今体诗》附录《小鸥波馆题桃花扇诗》四首，从主旨来看基本相同，本诗为第一首，其余三首录于下：

江上青山翠黛浮，当年遗事水东流。玉台已破菱花镜，红粉甘居燕子楼。复壁人遥梁苑暮，重门天远秣陵秋。美人恨血燕支色，一握冰纨吊莫愁。

轶事何年记板桥，才人细意谱冰绡。北来鼙鼓连三月，南渡烟花又六朝。水阁祇今听暮雨，石城依旧上寒潮。新声大有离骚意，一片沧桑付紫箫。

漏舟歌舞事经年，狎客新词十种笺。宰相无权骄节镇，君王有诏选婵娟。不闻战马嘶金鼓，终见宫车走翠钿。读到云亭新乐府，南都遗事总凄然。

（梁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