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琼

【作者小传】

字素仪，江苏无锡人。江阴李崧继室。雅善诗词。有《绿窗小草》《绛雪词》。

寒食

薛琼

一样莺花二月天，饧箫声里兴萧然。

三旬九食吾家事，不独今朝是禁烟。

“寒食”作为我国传统节日由来已久，据记载，春秋时，介之推历经磨难辅佐晋公子重耳复国后，隐居介休绵山。重耳烧山逼他出来，子推抱树焚身。晋文公为悼念他，下令在介子推忌日禁烟火，吃冷食，形成寒食节，后世的发展中逐渐增加了祭扫、踏青、秋千、蹴鞠等风俗，不少文人墨客都有题咏之作，也不乏优秀作品，而薛琼的这首《寒食》则以柔婉蕴藉别具特色。

这首诗开头两句即以烂漫的春色与萧然的情绪形成强烈对比。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的二月天，正是宜人的大好春光，“莺”有飞动的身影，还有婉转的啼鸣；“花”有姣美的姿态，又有亮丽的色彩，一动一静，描绘出一幅生机勃勃的春景图。然而，触景生情，不是对万物复苏的喜悦，反而是与大自然生命力形成鲜明对比的主人公的黯然情绪。在这个对比中，诗人以“一样”置于句首，实际凸显的是一样季节、一样美景背后的“不一样”，这个“不一样”是人事的今与昔的不一样，引起读者对主人公的高度关注和对缘由的急切探寻，突出了第三、第四句的重要性。值得注意的是，第二句本身也运用了对比手法，这个对比是“饧箫声”与“兴萧然”的对比。饧本是用麦芽或谷芽熬成的饴糖，饧箫指卖饴糖人所吹之箫，宋代汤恢《倦寻芳》词：“饧箫吹暖，蜡烛分烟，春思无限。”清代孔尚任《桃花扇·访翠》：“扫墓家家柳，吹饧处处箫。”可见“饧箫”是大地回春时节，吹糖艺人走街串巷的叫卖之音，饧箫声起，必然有孩子们的欢笑声，妇人们的讨价还价声，又是一幅春意融融背景下的温馨风俗画。总之，人们在憋闷了一冬后总会兴奋起来，因为单调寂寥的生活终于又有了色彩、有了生机。往年的主人公在听到饧箫声时，一定也会和大家一样兴奋起来，但如今，不论是自然的生机，还是人事的活力，都不能激起主人公的兴趣。主人公到底遭遇了怎样的事情才有了如此严重的后果？这不能不令读者渴望去一探究竟。

接下来的“三旬九食吾家事，不独今朝是禁烟”是承、转交错，是全诗的枢纽。承，即交代“兴萧然”的原因——“三旬九食”。“三旬九食”出自汉代刘向《说苑·立节》：“子思居于卫，缊袍无表，二旬而九食。”子思生活贫苦，但尚能“二旬而九食”，主人公却只能三旬九食，当然这里“三旬九食”是生活极度贫困的夸张，晋陶潜《拟古》诗也有“三旬九遇食”的句子，但的确形象反映了主人公“不独今朝是禁烟”的真实生活境况，让读者更真切地感知到主人公的生活困境，也更加理解主人公面对大好春光而了无生趣的精神状态。转，是指诗意由前两句寒食节的情景描写转向对平日生活状况叙述，既与春回大地的情景形成鲜明对比，又在看似平淡的叙述中蕴藏对社会生活的反映，也就是说，诗句看似写个体，实际个体代表了这个社会的一个群体。从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选薛琼此诗可以窥见一斑。《初编》诗题为《己未寒食》，诗句为“一样莺花二月天，可怜风景异当年。村荒日日晨炊少，不独今朝是禁烟”，诗句有较大出入，邓氏解释说：“沈德潜选入别裁集。为之窜改，不止灵蠢之别而已。清人选诗，多喜加墨，朱彝尊、沈德潜皆有此癖……”邓氏认为，薛琼诗有由“小我”到“大我”的民生关怀，不乏苍凉之感，窜改之后则只是“小我”生活的反映，缺乏社会意义与批判性，境界不可同日而语。但实际上该诗特意只说“三旬九食”是“吾家事”，再强调“不独今朝是禁烟”，这种批判更加含蓄委婉，感情蕴藉，耐人寻味，所以嘉兴吴澹川先生《南野堂笔记》云：“闺阁诗之可传诵者有三：曰幽致，曰怊怅，曰巧思。……有巧思者，如……长洲薛素仪《寒食》：‘三旬九食吾家事，不独今朝是禁烟。’”

（张代会）

沁园春

薛琼

同芥轩赋

利锁名缰，蝇头蜗角，且自由它。幸瓶中鼠窃，尚余粟菽，畦边虫食，还剩蔬瓜。随意盘餐，寻常荆布，无愧风流处士家。齐眉案，看鬓霜髭雪，渐老年华。 何妨啸傲烟霞，喜到处、徜徉景物赊。且篮舆同眺，青山红树；蓬窗共泛，白露苍葭。出不侵晨，归常抵暮，稍有囊钱便买花。随儿女，各经营耕织，检点桑麻。

这首词是薛琼唱和其夫李崧之作。李崧著有《芥轩诗草》《夕阳村诗钞》，隐居不仕，《清稗类钞》中录“李芥轩夫妇唱和”事：“江阴李芥轩，名崧，隐居不仕，与其妇薛素仪更唱迭和，有明赵凡夫、陆卿子之风。一日，夫妇对酌，偶以瓜子仁排作数行，芥轩云：细剥瓜仁排雁阵。素仪应声云：轻移杯底印连环。”《然脂余韵》又有“夫妇白首偕隐，有梁孟风。子大本，亦能世其业。妇人以才著而无缺陷者，人推素仪。尝同芥轩赋《沁园春》”的记载，指的即是此作。

词中上阕写自身的生存境况和日常生活场景，下阕则表述自己豁达、洒脱的情性，通篇对景物和情志的描绘都非常细致，但笔力通脱，不见一丝脂粉气。上阕起首就以直接的语词凸显对世俗功利的鄙弃：对世人而言，名利像锁具和缰绳一样桎梏身心，作者却将其视为“蝇头蜗角”一样的微不足道，丝毫不以为然。生活的困窘并未对她造成沉重打击，反而庆幸瓶里的粮食并没有被老鼠全部偷吃，种植的蔬菜和瓜果，即便经过了虫子的啃食也还有剩余。看起来窘涩的生活，却可以处之泰然，即使吃的是“随意”的饮食、穿的是“寻常”的衣物，而女词人引以为傲的是这些对隐士的高洁品性没有造成任何妨碍。末句写出夫妻感情的深厚，年岁逐渐老去，看到彼此鬓角的白发如霜雪一般，但仍然举案齐眉，甘受贫穷。

女词人在下阕进一步透露夫妇俩安贫乐道的心态，同时写出居家生活、劳作的快乐及同赏诗文的雅趣。贫困的生活并未折损他们潇洒的心性，就算是最普通的自然景色，也是欣喜地徜徉其中。坐在竹制的座椅之上，共同眺望远处的青山红树；住在简陋的居所，一起赏读精美的诗文。“篮舆”是指古时一种竹制的坐椅，“蓬窗”则形容居住条件的简陋。作为隐居乡间的处士，面对农家劳作也是从容的，每天很早就出门劳动，直到日暮时分才从田里回家，稍有积蓄也会很随性地用来买花装点生活。对于儿女的生活，耕地、织布或者是种植桑麻，都听随他们自己各自的意愿。

词中着力表现女词人同丈夫的居家生活和共同志趣，注重从平凡日常场景进行描绘，语言自然不加雕饰，意象丰富却又融洽于典雅醇厚的艺术风格之中。同时，这阕词作有着鲜明而丰富的艺术特征，具体表现在夸张的艺术手法、形象化的语言等方面，如“蝇头蜗角”“风流处士”“齐案眉”“白露苍葭”等典故或熟语的运用，在征用其意的同时，为词篇营造出雅致的格调和深厚的意蕴。

（贺闱）

小重山

薛琼

晓过山塘

晓风吹我过山塘。山藏烟霭里，影微茫。红阑翠幕白堤长。轻舟动，人在画中行。 满路斗芬芳。携筐争早市，卖花忙。家家楼阁试新妆。拈鲜朵，点缀鬓云香。

这阕词出自薛琼《绛雪词》。词中描绘女词人在晨曦中乘舟经过山塘河所见秀丽之景及当时的轻快心情。此处“山塘”是指唐时白居易于宝历年间任苏州刺史时所开凿的山塘河，西起虎丘东至阊门，与白堤都是当地的名胜。词中上阕着眼于作者清晨泛舟山塘河之所见，以省洁而精工的笔触点染山塘“晓”景。首句承题而下，却并非简单地直启全篇，“吹”字描画了江南轻松明快的氛围，更赋予客观的自然景物以鲜活之感，从而将主体的活动和行为融入静谧的环境之中，营造出物我为一的安宁协谐的优美景致。下句描写了淡淡雾霭中掩映的微茫山影，从侧面再次渲染“晓”的意境，一“藏”字点出山水的相依相偎之外，也表现了水乡清晨静与柔的婉约之美。接下来，词人将视线由远及近，描写岸边的白堤，因舟行水中而非近前细观，所见只留下了花繁叶茂的大致印象。江南柔婉，水乡清晨静谧，身处如此美境，乘轻舟穿行其中，仿佛置身画卷之中；小舟轻摇于水上，与周遭环境的静互为映衬。

下阕中，作者视角转而表现河边的山塘街市景况。街市的路上洋溢着芬芳的气息，是卖花人带着筐早早地出行争相来卖花了。家家户户闺阁中的女子此刻应该都在扮饰着新妆，拈一枝娇艳欲滴的花朵，点缀在如云的鬓边，萦绕着清新的香气。整阕作品浑然一体，围绕题中“晓过山塘”主题，仿佛一篇淡雅的游记小品文，移步换景；而文字中具有明显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致笔触，与词体婉约的风格交映成趣。上阕的自然之景宁谧、空灵，“烟霭”“微茫”的江南水乡美景跃然于笔端；下阕的街市、卖花者和闺阁中人都沉浸在宁静的氛围中。花的意象贯穿始终，作者描写了其“芬芳”的气息和“鲜”艳欲滴的形态，尤其是末句的“点缀鬓云香”，不禁令人想象美丽女子鬓边的娇艳花朵，与她洁白的面庞、乌黑的头发相映衬，有着花间词人温庭筠笔下“花面交相映”的韵致，而更显清丽、自然。女词人对于字词的把握和运用极见功力，如首句“晓风吹我过山塘”，赋予自然之风以无限动感，“山藏烟霭”句又用拟人化的形象笔法写出远观山景的隐约和辽阔，而一个“拈”字蕴涵着对闺阁女子晨起精心妆扮的无尽遐想。

词作以女性的细腻笔法表现江南秀丽的自然和人文之景，而又不拘泥于刻画一事一物，既有极具概括性的远景描写，也有人物妆扮体态的细节刻画，总体呈现出清丽圆熟、蕴藉雅致的风格特征。

（贺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