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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云凤
【作者小传】
(1764—1814) 字碧梧,浙江仁和(今杭州)人。按察使孙嘉乐女,诸生程庭懋妻。姿性敏慧,少习诗词,酷爱吟咏,及长,诗词绘画皆能。丈夫却憎恶“女子弄文”,云凤最终被休弃。为袁枚弟子。有《玉箫楼诗集》《湘筠馆诗》等。
登高示兰友及诸弟妹
孙云凤
九日同登百尺台,茱萸遍插菊花开。
渚清沙白孤帆远,露冷江空一雁来。
人事独悲秋渐老,少年须惜水难回。
山川信美非吾土,欲赋《登楼》愧少才。
有的时候,我们登高,秋风阵阵,衣襟飘飘。天特别高,有雁掠过天空;河岸特别萧瑟,有白帆在水中似隐似现。而漫山黄菊,撩拨人心。这个时候,我们在异乡,我们百感交集。想到的是自己深爱的一切,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亲人,以及,永远打动自己的文字。而当自己要表达的时候,发现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发现自己早已在某处被打动过,自己的文字未及出口,别人的文字早上心头。因为,虽是当下,亦是过往;虽是自己的情怀,亦曾是无数人的情怀。
孙云凤就是这样,九月九日在异乡登高。茱萸佩戴在身上,茱萸的香味也缠绵在身上,这是一种当下的气息,也是一种过往的气息。于是就遥遥地想念弟妹,想念与弟妹在一起的温暖,于是也就遥遥想起王维的句子:“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这样的句子贴切准确,所以以此寄托对家人的思念。等到了高处,她看到秋天寥净的岸、澹澹的水和隐隐的帆,一切如此清冷,如此空旷,并且似曾相识,于是就想起了杜甫的句子:“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正在吟咏间,天边果真就有一只孤雁,缓缓滑过冷露弥望的空江而来。于是接着念老杜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杜甫写尽了秋气,他的秋气涵容天地宇宙。而孙云凤呢,没有杜甫的这番忧患家国天下的气势,她感受得更加个体一些,更加小女儿一些。她在这情境里面当然会悲秋,不过她悲的是人生易逝,她伤感人生就像到了这秋天一样,渐渐老去;她伤感少年难再,可能她还想起了苏轼豪情的词句:“谁道人生难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不过她说“少年须惜水难回”,在她看来,这无尽的流水从眼前逝去了,就如人生一般,过去了,就回不来了,所以,一定要珍惜年少之时,珍惜眼前之景。想到这里,她不由又惆怅起来,眼前山水虽佳,可是并非故土,于是王粲《登楼赋》中的句子如在眉睫:“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当然,她并无王粲那么深沉的痛苦,她只是怀念自己远路迢迢的家,怀念家乡那些美好的山水罢了。就这样,孙云凤站在高处,无尽的情思,无尽的联想,如流水般绵绵不断……她真想用自己的文字表达一下,然而就像李白说的那样,“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她也一样,无法写出如王粲那般的《登楼赋》来,所以她只能如此结尾:“山川信美非吾土,欲赋《登楼》愧少才。”这个结尾很巧妙,总结了她所有的思绪,收拾了她所有的联想。
整首诗很形象,似乎纯是眼前之景的写照、自己情感的流动,然而中间又化用了无数过往的诗句与情感,写得很连贯,并且不露痕迹。这样的写法,让人窥见了孙云凤的生命,她是如此深爱诗歌,一方面,她熟谙过往的诗人诗句,甚至把他们的诗句化入了自己的生命中,所以,她可以信手拈来,用他人之文字,抒一己之情;一方面,诗歌成为她的表达方式,当她被自然或者人事打动的时候,她很自然地想到要用文字去表达,并且为自己无法超越、无法表达完美而感到惭愧。对于文字,她有一种非常深沉的责任感,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她已经是一个真正的文人了。
(郎净)
巫峡道中
孙云凤
秋江木叶下,客子独徘徊。
瘴起浓云合,滩鸣骤雨来。
凄凉庾信赋,寂寞楚王台。
俯仰乾坤里,悲歌亦壮哉。
一直在想象三峡中的巫峡,那个给予无数迁客骚人以灵感的地方;是不是深爱文学或者自然的人,都会对巫峡有着一份深层次的眷恋?是不是经行巫峡的人,都会被它独特的气息所沾染?《水经注》说:“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这样的地方,让人向往,却不能亲往。因为如今,真正的巫峡风光,只存于文字之中,存于那些反复的吟唱之中了。
孙云凤在秋天行于巫峡道中。秋天的江水,寒波顿生,无数落叶从高处飘落,飘零于水中。只此场景,就撩拨人心,让人忆起屈原曾行吟于沅湘之间,写下《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让人忆起杜甫漂泊于夔州,写下《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确实,如此寥落的天地,会让每一代的游子,都感受到那无边摇落的秋气,并沉吟徘徊于其间,孙云凤亦如此,她看着叶落秋江,直看到峡中烟气升腾,天上浓云渐合,整个巫峡的光线黯淡下去,而萧飒淅沥的声音却响了起来,猛然惊觉,原来是疾风骤雨掠过河滩。“瘴起浓云合,滩鸣骤雨来”,这两句中有色彩光线的变化,有声音动态的变化,使人如临其境。
木叶飘落秋江之景,已让人情动于中,不能自拔,更何况加之以漫天风雨,此时独在楚域,生出的是庾信之凄凉,感受到的是楚王台之寂寞。庾信的《〈哀江南赋〉序》感人肺腑,“信年始二毛,即遭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追为此赋,聊以记言,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所以他的赋以及他的乡关之愁,被代代传递下去;而氤氲的云气之后,是朝云暮雨的楚阳台,当年楚襄王与巫山神女幽会于此,而今昔人已没,人间之乐已尽。正如李白说的“楚王台榭空山丘”,亦如李商隐所说的:“巫峡迢迢旧楚宫,至今云雨暗丹枫。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那种寂寞的情怀,也被代代传递下去。孙云凤所谓的“俯仰乾坤里”,其实是辗转徘徊于整个自然之中,也是辗转徘徊于代代过客的情怀之中,看来整首诗的情绪就要这么消沉下去了,然而结尾却有了一个大气的转折,浑然不似女子的手笔,她似乎是在最后放声说道:“悲歌亦壮哉!”是啊,在这样的山水与岁月之中,纵然是悲歌亦何妨,也是一种壮美啊!这句收尾,一下使得巫峡的光线明亮起来,整个画面舒展起来,而人的情怀也开阔起来!
(郎净)
苏幕遮
孙云凤
白 洲,黄叶渡。云静秋空,人逐飞鸿去。目断高楼天欲暮,远水孤帆,衰草斜阳路。 漏声沉,桐影午。江阔山遥,有梦还难渡。帘外霜寒风不住,明月芦花,今夜知何处?
孙云凤的词中,有很多意象,很多心绪,却写得干干净净,安安静静。喜欢这样的文字,但又觉得伤感,因为云凤文字中展现出来的情感,只是浮于水面的晶莹剔透的冰山一角,而她的忧愁幽思,却在水底下深厚久远地凝结着。所以郭频伽说她“寄意杳微,含情幽眇”,说她“二十年中,徘徊身世。于家门之荣落,骨肉之聚散,人事之变易,轸纡结轖,一寓于词”。
此作就是如此,词很简洁,上片言人去,下片言梦残,并未多言心事,只是营造秋景。含蓄内敛,沉静然而沉痛。
上片开始,简简单单六个字,白 洲、黄叶渡,瞬间纷杂的色彩都没有了,只余清清淡淡的秋天。作者送别的地方,应该是湖南南部的永州古城,正当潇、湘二水汇合之处,此地有 洲及黄叶渡之景。作者信手拈来,却自然天成。其实,只“白 洲”一词,就耐人寻味。温庭筠有“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 洲”,白 洲即肠断之处。然而,作者没有张扬分别的痛苦,而是用越来越淡的笔调去描述,云静秋空,离人随着秋天的大雁远去,渐渐看不见了,已是日暮,天色渐暗,在高楼上远望,只能看见远水孤帆,看见凋零的草映于斜阳之中。这就像是一幅惆怅的画,只是随意点染了几处,画面淡到依稀难辨了,然而却非无情,相反,情感是被压抑着。温庭筠的词,虽是肠断,却还有期待,斜晖脉脉,期待行者归来;作者的词却是送别,日暮人远,渺无希望的感觉。
下片是分别的夜晚。“漏声沉,桐影午”,夜间有漏声沉沉,有桐影渐转,时间已近午后。无人境中,却有人在,因为静听漏声、看桐影渐转的,本是作者自己,她在夜深的时候一点一点消磨光阴,并遥望离人的去处。“江阔山遥”,一个“阔”字,一个“遥”字,一下把双方的距离拉得很远很远,“有梦还难渡”,可能是一种假设:纵使今夜有梦,也无法渡过这长路迢迢,与你重逢。亦可能是一种真实:深夜梦觉之后,犹忆梦中山高水阔,无法追随于你。“渡”字真好,梦本单薄无据,作者还要借它去辛苦跋涉人间山水,找寻伊人,可见作者思念之深。无论有梦还是无梦,此时寒意渐浓,帘外秋风不住,霜冷露凝。结尾非常明亮,却更添寒意,“明月芦花”,两种意象叠加在一起,让人竟然不敢直视,秋夜月光如霜,寒意洒遍万川。而水边则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在这一片凄迷清冷之中,今夜你舟泊何处?你正是我心中的伊人,在梦中,在想象中,我溯洄从之、溯游从之地寻找着你,而你却总是飘忽不定,无法企及,让人徒然怅惘……
作者在追溯伊人,我们亦在追溯她。她虽然在词中淡化许多情思,只用简净的意象表达,然而我们如果细细地读,却能感受到她复杂而苦痛的内心。有的时候,表面越是平静,内心却可能越是无望罢!
(郎净)
喝火令
孙云凤
题余慈柏秋江独钓图
天净明霞敛,山遥翠黛浮,潇湘烟景画中收。输与长竿袅袅,独自钓清流。 逸思冥冥雁,闲情点点鸥。断无人处一扁舟。只有斜阳,只有晚风柔。只有荻花枫叶,月冷半江秋。
孙云凤善画,她点染花卉,画梅花、桃花、墨牡丹、绣球、荷花、秋海棠……她也善写题画诗词。喜欢她写的桃花——“昨夜东风吹露井,晓红千点映朱栏”;喜欢她写的荷花——“西风吹醒闲鸥梦,香冷银塘夜雨疏”,喜欢她用文字来描摹自己的画意,以及别人的画意。
余柏慈是钱塘画家,他的《秋江独钓图》我们未曾见到,然而凭借孙云凤如画的文字,我们似乎真切地见到了他如诗的画。
会画画的人,色彩的感觉都非常美好。词的上片,起首便是“天净明霞敛,山遥翠黛浮”,整张纸非常干净,远处是霞光翠黛,红绿相映。然而那霞的红、山的黛,并非热烈的颜色,而是原本鲜艳浓厚的色彩,被清水一层层化开,终于寻觅到那若有若无、最淡雅的色度和质感,去涂抹在本白的宣纸之上,于是也就在纸上轻染出如烟似幻的“潇湘”。在这样的“潇湘”之中,文字的灵感也飞扬起来:明霞原本是怒放的,现在却用一“敛”字,既疏淡又热烈;青山原本是沉着的,现在却用一“浮”字,既沉稳又飘逸。不过这一切都只是背景罢了,整幅画面最灵动的,是那袅袅的长竿,“袅袅”二字亦好,感觉那竿细细长长、略微颤动,没入清流,并随水飘移。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境界过于高远清冷,常人难以企及;而在如此画图之中“独自钓清流”,就显得很温暖很人间了。
独钓清流,鱼儿未曾游近,思绪早已飞远。飘逸之思,如天边冥冥之雁;闲适之情,如水上点点之鸥。冥冥、点点,皆似有似无,时有时无,散散漫漫,无牵无挂。读这两句词,自然而然,也就联想起古琴曲《平沙落雁》与《鸥鹭忘机》来,似乎听到曲中的散音疏疏淡淡地响起。画、文字与音乐,原本就应该是相通的罢。
画面应该非常简静,无人有水之处,一钓竿、一扁舟,没有他物,然而,真的没有他物了吗?却又似乎不是,对了,还有一样,那就是融入暮霭之中的斜阳……还有一样,是柔柔的晚风……还有一样,是一片枫叶荻花,红染秋色……又有一样,是月映秋江,半江月色。这种写法非常特别。作者似乎是沉浸于画意秋意之中,而画面又非常开阔写意,所以她缓缓移动视线,在整个秋江上,一点点邂逅钓竿扁舟,邂逅斜阳,邂逅晚风,邂逅枫叶荻花,邂逅半江明月。从另外一种角度来说,视线的缓缓推移,也暗示时间的渐渐流淌。作者在绘画这种空间艺术中,感受到的却是时间的连续——从较为明亮的晚霞,到夕阳西下,然后是秋月升起。真正欣赏艺术的人,正是需要具有这种融汇时空的想象力;自然也可以下这样的判断,余慈柏的《秋江独钓图》,本就是一幅寓时于空,给人无限联想空间的佳作。
作者除了用文字展示并想象画面,让读者如身临其境外,还给读者带来了秋天的感觉。看画的时候,或者看文字的时候,我们感受到的,钓者感受到的,孙云凤感受到的,其实是一样的:起先有霞光温暖身心,然后有晚风清清凉凉地吹过,慢慢的,秋天夜晚的寒意就越来越浓了……
(郎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