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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伊兰
【作者小传】
字佩仙,浙江钱塘(今杭州)人。秀才夏松如女。松如工诗,伊兰耳濡目染,父女二人常联诗唱和。伊兰性绝慧,但忧郁哀婉,殁时年仅十有五岁。有《吟红阁诗钞》五卷。
秋日再过葛岭
夏伊兰
无复西湖纵夜游,椒房恩宠一朝休。
夕阳依旧南朝树,蟋蟀于今半壁秋。
孱弱官家裘仅委,颓唐国事水空流。
华堂歌舞都非昔,衰草寒云起暮愁。
葛岭,在今杭州市西湖之北宝石山西面,相传东晋时道士葛洪曾于此结庐修道炼丹,故而得名。然而,夏伊兰这位年未及笄的杭州女子,登临葛岭之时却并未着眼于楼台水月、重峦叠翠的美景,也不醉心于抱朴游仙、长生不老的神仙传说,而是抒写物是人非、江山异代的历史悲怀。
“无复西湖纵夜游”,“无复”二字,即断然否定,“再不会有”之意,当年南宋君臣于西湖上纵夜长欢的歌舞之声,都在元军攻占临安城的铁骑声中戛然而止了。“椒房恩宠一朝休”,“椒房”是西汉未央宫皇后所居殿名,因以椒和泥涂墙而得名,后亦用为后妃的代称。“一朝休”,亦是指代南宋灭亡之事。杭州的优美风景和安逸生活,曾引得无数文人吟咏和心向往之;作为吴越国的国都,南宋的京城,杭州又总是与历史兴衰分不开的,如南宋林升的《题临安邸》:“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夏伊兰此诗开篇舍弃了西湖繁华美景的描述,直叙亡国之事,立意清警峭拔,感情强烈,力透纸背。
颔联第一句“夕阳依旧南朝树”,既是实写暮色之景,也暗指杭州历史上的盛衰无定。“南朝树”化用的是南朝陈后主(陈叔宝)的典故。史传陈后主爱好音乐,尝做《玉树后庭花》一曲,与幸臣制词。其词绮艳,男女唱和,音甚凄哀,为亡国之音。又因南朝之宋、齐、梁、陈皆据江南,后亦用“南朝”泛称位于南方的南宋、南明。“蟋蟀于今半壁秋”,“蟋蟀”意象是秋季的代表。“凉风动秋草,蟋蟀鸣相随。”(徐干《于清河见挽船士新婚与妻别诗》)蟋蟀之鸣其声断续,似凄咽悲沉,诉说着愁苦。与其他悲秋题材的物象相比,这种微虫更容易给人以时光飞逝、生命短促的窘迫之感。在自然界里,草木遇霜凋零,但还有来年返青的时候,而蟋蟀得阳而生,得阴而藏,暑生寒亡,在人类的时间标尺下,不知春秋晦朔,小年如露,须臾晞干。若以日月天地为时间标尺,人类,尤其是个体生命又何尝不是如此?况且,蟋蟀之于南宋、葛岭,还与亡国有关。南宋理宗时的权臣、奸相贾似道,于政不通,然精于斗蟋蟀,人称“蟋蟀宰相”,更专门著有《促织经》,人称“贾虫”,他在葛岭上筑有一座相当豪华的私宅——半闲堂,葛岭因此更添一层颓丧与伤感。夏伊兰今次再登葛岭,目睹残阳秋景,联想到南宋之半壁江山,人生愁苦、家国遗恨,皆从蟋蟀之哀音中化出。
颈联“孱弱官家裘仅委”,是借典故以咏史。“委裘”一典,指幼君在位。因幼君不胜礼服,坐朝则委裘于地,故称。1276年蒙古灭南宋之时,俘虏了五岁的宋恭宗;后来南宋光复势力陆秀夫、文天祥等人连续拥立了两个幼主,而南宋流亡政权最终在1279年,随着陆秀夫背负八岁小皇帝跳海殉国而彻底灭亡。“孱弱官家”即谓此。“颓唐国事水空流”,点明诗歌抒情所本,半壁江山,庙堂金粉之地,金戈铁马,围城屠地之烈,都已成过往;唯有潺潺的流水,不舍昼夜地流动。流水无情,故云“空流”;人却有情,故感颓唐,两者成对比。
“华堂歌舞都非昔”,传达出一种时光流逝、一切皆非永恒之感。生命短暂、人生世事无常,面对秋日暮景,作者的愁思,又似乎不仅仅是前朝的家国之恨了。“衰草寒云起暮愁”,诗以景结,作者用“枯草”“寒天之云”“暮色”等一系列清寒意象,表达孤寂、无可奈何之愁苦,言有尽而意无穷。
此诗意象、典故、思致均佳,佩仙对自己的才情也是自负的,她曾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点公然抗议,其《偶成》诗云:“人生德与才,兼备方为善。独到评闺材,持论恒相反。有德才可赅,有才德反损。无非亦无仪,动援古训典。我意颇不然,此论殊偏浅。”而此诗则表达出深沉的家国之感,并且传达出人所共通的对生命与时光的忧惧,这就有了哲学的意味,是诗化的哲学命题的触发和询问,可惜的是,佩仙入得太深,不能出或不愿出,故早逝,不禁让人叹息。
(吴思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