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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琏
【作者小传】
清乾嘉时期江苏如皋人,字商珍,号澹仙,又号茹雪山人。父大纲,工诗文,早逝。琏好读书,能文章,不让须眉。自幼许配同邑陈遵,后陈有癈疾,翁请毁约。澹仙坚不可,卒归陈。家贫不能给,半生依母弟居,苦吟终身以自遣,晚年设帐为闺塾师。著有《澹仙词钞》四卷、《澹仙诗话》四卷,另有诗、文、赋各若干卷。
感旧二首(其一)
熊琏
叹我浮生不自由,娇痴未惯早知愁。
弱龄已醒繁华梦,薄命先分骨肉忧。
亲老偏逢多病日,家贫常值不登秋。
眼前俱是伤心事,几度临风泪暗流。
熊琏是乾嘉时期生活在如皋的一位平民女子,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在寡母的抚育教导下成人。她自幼能读书,擅文章。幼时被许婚给同乡陈遵。不久,陈遵得了精神上的疾病,男方的父亲允许她悔婚再嫁,但是熊琏坚持不肯,终于还是嫁给了智力不健全的丈夫。在邻里“贤德”的称赞中,过上了生计艰难、毫无期盼的生活。姑舅过世后,熊琏回家依母弟生活,事母至孝。
这首《感旧》所表达的,应该就是在坎坷无光的生活中,忽然想起之前的桩桩件件,浮起的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叹我浮生不自由,娇痴未惯早知愁。”首联两句总起全篇,仿佛是人生尘埃落定之后,发出的一声无奈叹息,所谓“浮生如寄”。早在《古诗十九首》里古人就说过,“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今日良宴会》);曹植在《薤露行》中也写:“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人生的漂泊不定,一切的不可捉摸、不可控制,已经是“不自由”的具体表现,而“浮生”二字,就更加凸显了人生不由自主这一特征。“娇痴”一词一向用来形容小儿女可怜可爱的娇憨情状。如白居易《秦中吟·议婚》诗中所说:“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见人不敛手,娇痴二八初。”朱淑真《清平乐》中提到的:“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娇痴”一词要表达的含义有两个:一是年纪小;二是无忧无虑、情状可爱。在这首诗中,作者却说“娇痴未惯早知愁”,可见幸福生活对她而言也存在过,可只如梦幻泡影般太过短暂,很快就已经结束了。这样的得而又失,更加让人低回怅望。
“弱龄已醒繁华梦,薄命先分骨肉忧。亲老偏逢多病日,家贫常值不登秋。”这两句将自己所经历之愁细细数来。“弱龄”泛指幼年,青少年。陶潜《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诗中写过“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逯钦立注释说:“弱龄,弱年,少年。”点明年纪之小。“繁华梦”,代指的是熊琏对于人生一切的美好幻想。这里是说年纪很小的时候,已经对未来不抱有美好的幻想。这一句除呼应前面“娇痴未惯早知愁”之外,也提领出后头的“薄命先分骨肉忧”。“薄命”是古代女子面对悲凉命运时,能给自己找到的唯一理由。白居易写过:“巧妇才人常薄命,莫教男女苦多能。”(《见小侄龟儿咏灯诗并腊娘制衣因寄行简》)辛弃疾也在一首《贺新郎》中说过:“自昔佳人多薄命。”在这里,熊琏将自己的悲惨也归结于“薄命”。不然的话,怎么还在幼年时,就失去了父亲的照拂呢?“登秋”指的就是秋收。曹植《喜雨》诗有云:“嘉种盈膏壤,登秋必有成。”“家贫常值不登秋”说的就是,家里时常青黄不接地吃不上饭。熊琏的忧愁没能终止于少年时的艰辛,长大之后,她需要面对的依然是没完没了的“伤心事”。母亲渐渐老去了,自己的身体却不好,不能好好侍奉,更何况家中时常入不敷出,支撑困难……这一切的一切,又都呼应着开篇所说的“叹我浮生不自由”。
在尾联里,熊琏将全诗收束于“眼前俱是伤心事,几度临风泪暗流”。满眼看来都是伤心之事,又无人可以诉说,无人可以扶持,只有在无人发觉的时候迎风默默流泪——就连流泪,都是一个人迎着晚风,悄悄地抹一下眼角。
熊琏并不像李清照那样,有煊赫富庶的出身,甚至也曾幸运地体会过爱情的甜蜜。出身贫寒人家的她,因为天性聪敏和清代的女教之盛,获得了读书识字,并进一步用文字表达自我的机会。可是才学只是给了她更加敏锐的双眼,却并没有给她展翅高飞的翅膀。这一生步步维艰,家世的限制、礼教的限制,一层层束缚得她无可伸展,只有满腔的才情、不甘和憋闷,全部都发泄到文字中来。所以她的作品里没有闲愁淡恨,没有慵懒娇憨,甚至没有女子诗词中惯见的思远怀人春情萌动。除了短暂少女时光里仅有的一点欢乐回忆之外,她那颗敏感又柔软的心,早被粗粝的生活打磨得血肉淋漓。在困窘生活没完没了的左支右绌中,她写下的都是内心寒冷的挣扎,郁塞的愤懑,独自承担的勇气,还有欲说还休的深深惆怅。
这首《感旧》,正是熊琏对于命运发出的一声沉重的叹息。
(王陆正)
枕上
熊琏
豆花蒙密掩蓬庐,人卧西风七月初。
病似孤城频受困,愁如乱发不胜梳。
澄心未了三生业,薄福难消一卷书。
际此中年尽磨折,焉知颓老更何如。
熊琏《枕上》诗中表达的境况,像是在一条路上走啊走,终于无路可走,进不得,更退不回,贫病交加如茧丝相附,层层叠叠。平生桩桩件件,于枕边榻上细细想来,只余满腔愤懑与无可奈何。开篇作者就勾勒出了环境、季节和人物。蒙密的意思就是茂密。蓬庐就是茅舍,非常简陋的房屋。熊琏说,茂密的豆角花把房子都遮盖起来了。看,她房前种植的不是牡丹芍药那样的天香国色,也不是超尘绝俗的幽兰茶花,只是可以食用的菜蔬而已。可是因为没有心情没有精力去打理,不知多久不曾修剪过,那些淡紫色的细小的花朵,已经覆盖了她的茅舍。
《诗经》中有“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形容天气已经转凉。西风在诗词中往往都带有悲凉意味。比如李璟《摊破浣溪沙》中写到的“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李清照《醉花阴》写的“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值得注意的是,西风往往指代秋风。在“人卧西风七月初”中,西风是那样凉意侵人,气候呼应着作者早衰的悲凉心境。
颔联两句采用了两个非常巧妙的比喻。熊琏说,病总也是好不了,一恙将息,一恙又起。我就像是岌岌可危的一座孤城,不停地被疾病困扰着。知道自己已经被抛弃,没有援兵会来了,心里那样的焦躁,又那样的无助。这满腔的愁绪不知该从何理起,无头无序的,就像头上的乱发一样。用孤城来比喻自己病中绝望、焦躁的心境。以发喻愁,前人早有先例。李白:“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熊琏不仅借用典故,同时还能翻出新意。李白诗以“发”喻“愁”,在于突出愁绪的连绵不绝。作者则更着重于形容愁绪的繁乱,无法排解。在熊琏的笔下,愁绪不仅长,而且凌乱,让人束手无策。
颈联两句隐隐透露着熊琏对于命运不公的一种心灰意冷之感。“澄心未了三生业,薄福难消一卷书。”“澄心”就是让心情平静。“三生”和“业”都是佛教用语:一个是指前生、今生、来生;另一个是梵文karman(“羯磨”)的意译。佛教认为,“业”由身、口、意三处发动,分别称身业、口业、意业。业分善、不善、非善非不善三种,一般偏指恶业。它决定在六道中的生死轮回。这一生的平心静气,也还不掉三生欠下的孽债。“我”命薄福浅,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渴望和期盼了,只希望能够安安静静与青灯黄卷同归终老,却连这小小的奢望,都无法达成。层层递进,越来越瑟缩的期望,却一个个接连破碎。这是怎样的凄惶和惨伤。
“际此中年尽磨折,焉知颓老更何如。”结尾时,熊琏的心绪从缥缈的三生三世回到眼前,想着此生要面对的未来,又平添了几分担忧,人生只不过中年,已经这样绝望,到了真正的垂暮之年,我要面对的又是什么呢?
熊琏的作品并不呼天抢地。她的叙述平淡而客观,她的情绪并不特别焦虑或者特别激烈,更多的是一个女人对冷硬生活无奈地接受,是人生再没有期待和盼望时,又不知该如何了此一生的绝望自嘲。难怪潘瑛、高岑在《国朝诗萃初集》里写,熊琏的作品,读之令人“神凄骨悲,如闻其声,如见其人”。
(王陆正)
满庭芳
熊琏
雨后月
蕉叶无声,桐阴犹湿,长空洗净尘埃。素华千里,一色澈清淮。应是嫦娥新浴,晚妆罢、海上飞来。云鬟动,轻风披拂,香雾满天街。 玉箫何处是,隔花庭院,临水楼台。怕良宵易度,著意徘徊。十二珠帘乍卷,松梢鹤、梦觉还猜。问谁向,浮云深处,弦管试吹开。
漫长无望的凄苦人生之中,也会有难得的、短暂的喜悦与宁静——一场透雨之后的明净月光,在那样一个刹那,打动了熊琏那颗敏感而善于体察的心。
长空一碧,天宇被一场雨清洗得干干净净。因为刚刚下了一阵雨,所以空气中有一种清透舒爽的感觉。梧桐叶子还湿漉漉的,院里的芭蕉静静伸展低垂。满眼都是被清洁过后的浓碧颜色。偶尔叶子上有圆转清透的雨滴,滴溜溜,落下来。开篇三句,未写到月色,但是已经先烘托出宁静、清透的良好氛围。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在这样的院落里,作者看到了“素华千里,一色澈清淮”。素华,就是白色的光华,在这里代指月光。“一色澈清淮”,一个“澈”字用得颇有巧思,同时写出了月光和水光的澄透与明亮。月光粼粼洒在水面上,水面上也波光粼粼,闪耀着银色的月光。
接下来作者使用了一个美妙的比喻,这雨后出现的明月,是刚刚出浴的嫦娥吧?她细致精心地打扮好了,才从海边遥遥飞过来。她的仪态是那样优美温柔,她的头发被微风吹拂着,淡淡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天空。在这里应用了通感的手法,月光的照耀中仿佛可嗅见香雾。月亮轻纱一样笼盖天地,让作者想到嫦娥的云鬓,被风吹动,那种若有若无的触感和香气。
下半阕中,作者的注意力从天上回到了人间。是哪里传来的一阵若有若无的箫声?是在隔着花丛看不分明的人家院落?还是水对岸的小楼高台?因为距离,乐声更加具有缥缈的特质,也更加符合这个夜晚的氛围。
《红楼梦》里贾母说,听戏应该将戏班子“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而中秋赏月时,“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须得“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听”。在这里,熊琏听到的箫声,应该恰好正符合了这两个要求。那箫声幽咽低回响起来,偏又传得远,悠悠然牵人心神,让听者思绪追随乐声亦不知飘摇到何方。这样美好的夜晚,真让人留恋不舍啊。所以会有“怕良宵易度,著意徘徊”。作者本人对于美好事物,有种发自肺腑的怜惜之情,此外,她更感叹良辰易逝——恐美景不再,一觉醒来,生活又恢复艰苦的本来面目。她曾在《感旧》诗中写道“贪看夜月憎眠早,倦挽春云上学迟”。正是贪恋这美好的月色和难得的氛围,她才刻意徘徊不去,想把这一刻,能延长多一点儿也好。
接下来,作者想象,这乐声不仅回荡在人间,也传播到了天上,使得“十二珠帘乍卷”,连松梢的野鹤也被惊醒了,不禁问一声:是谁在吹奏乐曲?就连浮云都吹散了,显露出皎洁的月色来。野鹤时常与乐声相连,用来表现超逸情怀,宋代邓深在《赋欧阳道士舞仙》中说:“博山烟烬夜三更,万籁声沉月一庭。拂拭琴床弹古调,松梢鹤睡洒然醒。”宋代饶延年《无弦琴》一诗中也写过:“月作金徽风作弦,清音不在指端传。有时弹罢无生曲,露滴松梢鹤未眠。”在这里,作者借鹤的口吻发问,更显得奇思妙想,清新有趣。
“浮云深处”两句,同样是化用典故。据宋代叶梦得《石林诗话》记载,宋代晏殊留守南郡,王君玉为馆阁校勘,二人常以诗酒为乐。一次遇到中秋佳节,却天气阴晦,王君玉派人去看看,晏元献在做什么。下人回禀说,已经睡了。王君玉马上写了一首诗递进去,诗里说:“只在浮云最深处,试凭弦管一吹开。”晏公看了这首诗大喜于色,马上索衣起身,兴冲冲吩咐下人整治东西,邀请客人来赏月。果然,一会儿之后,月亮从云层遮盖中显露出来,于是晏殊同王君玉欢饮达旦。熊琏将这则典故用在此处,表达满怀的赞叹惊喜之意,十分浑圆自然。
(王陆正)
金缕曲
熊琏
述怀
整日愁无恨,恁年来、贫病相兼,双眉不展。长恨茕茕无可告,也似孤舟别馆。经多少、风萧雨暗。燕子依人非得已,枉呢喃、衔尽残花片。辛勤处,何人见? 栖栖争甚恩和怨。猛寻思、石上三生,余香未散。百首新诗谁击节?付与自吟自叹。定有个、千秋青眼。窗外嗷嗷声过也,望天涯、遥诉西风雁。霜月里,同凄婉。
熊琏在这首词中直抒胸臆,将对命运的不愿不甘表达得淋漓尽致,同时也传达了对知音的渴求之情。
“整日愁无恨,恁年来、贫病相兼,双眉不展”。开篇作者先回忆了自己曾经的年少轻狂。只在无忧无虑的青葱岁月里,才会那样幼稚地“整日寻愁觅恨”,嫌平顺惬意的日子不够波澜起伏,体会不到惆怅忧伤。可是怎么这段日子以来,生活的艰难开始如影随形,压迫得她没有一丝的喘息机会呢?一个“恁”字表示反问,贫病相兼,没完没了的烦心事,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这时的熊琏已经出嫁,少女时的一切美好幻想全被无情现实冷冷粉碎。贫寒的家境,痴呆的丈夫,巨大的阴影将她笼罩,无处遁形。
南唐冯延巳《采桑子》中说:“如今别馆添萧索,满面啼痕。”王安石《千秋岁引》中有:“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熊琏接连使用“茕茕”“孤舟”“别馆”,形容自己形单影只、无可依傍的凄凉状况。一句“经多少、风萧雨暗”,将自己经历的无数晦暗的、孤独无助没有希望的日子概括其中。接下来作者再以燕子自比,说“燕子依人非得已,枉呢喃、衔尽残花片。辛勤处,何人见?”作者也不愿意寄人篱下,纵然心血用尽,也没有人知道她的辛劳付出。“非得已”直是字字血泪,“枉”字又显出不被重视、不被理解的辛酸痛苦之情。
下半阕的“栖栖”用来形容孤寂零落的样子。作者接续前篇,进一步感慨自己形单影孤,纵然有妙句佳篇也找不到解人欣赏。“猛寻思、石上三生,余香未散”化用三生石的典故。苏东坡《僧圆泽传》说,僧人圆泽与李源交好,圆寂时与李源约定,十二年后,于钱塘天竺寺外与李源相会。十二年后,中秋月下,果有一牧童乘牛而来,边行边扣角而歌:“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二人相交数语,牧童又歌曰:“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江山寻已遍,欲回烟棹上瞿塘。”遂去,不知所终。熊琏在此借用这个典故,是想要说我也一定有一个前世订约的知己,可以懂得我的情感,我的诗歌。于是自然而然有了下面所说的“定有个、千秋青眼”。《晋书·阮籍传》:“籍又能为青白眼,又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及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康闻之,乃赍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后人便用“青眼”指代知己。纵然眼前身边无人懂得,千载之下,我的文章定然不会被无视的吧?就算是死了,一定有个人能够理解我啊。可是这个人在哪里呢?“窗外嗷嗷声过也,望天涯、遥诉西风雁。”这时候窗外有寥落雁声响起,难道说,我的知己只能是这窗外飞过的大雁么?“霜月里,同凄婉。”大雁迎着凛冽的西风努力前行着,作者不禁感到,自己就仿佛也是一只离群索居的孤雁。和它一起迎着凄清的月色,满腹愁肠。
这首《金缕曲》,纯是熊琏胸臆中语,情怀郁结自然而发。作者将“燕子”和“大雁”两次自比,一状柔弱,表现寄人篱下的无奈现状,一状寂寞,抒发知音难觅的悲哀心绪。全篇词气跌宕,读之令人慨叹再三。
(王陆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