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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贞立
【作者小传】
(1623—?) 原名文婉,字碧汾,自号避秦人,无锡(今属江苏)人。顾贞观姊,同邑侯晋妻,进士侯麟勳母,东林党领袖顾宪成曾孙女。其生望族,幼承庭训,兰心蕙质,其夫平庸无才,婚姻生活不尽人意,故其多凄凉哀婉之作。《灵芬馆词话》谓其词:“语带风云,气含骚雅,殊不似巾帼中人作者,亦奇女子也。”有《栖香阁词》。
念奴娇
顾贞立
甲辰送麟儿就试,有“北堂人未老,青鬓约金冠”之句。回首十年,依旧头颅如许,可胜三叹。
%香消梦觉,黯然惊又早,浮生半百。青鬓花封当日语,添取几丝华发。绮思纷来,回文自解,总是前生业。空中台阁,醉时书破四壁。 回首辛苦三迁,鸡窗十载,千里经风雪。倚闾高堂愁日暮,望断凤城双阙。杏雨黏衣,曲江春暖,此愿知何日。少年莫负,花明柳绽时节。
据词前小序,这首《念奴娇》系顾贞立思儿、勉儿之作。麟儿即顾贞立子、进士侯麟勳。甲辰为1664年,即康熙三年,此词作于十年之后,即1674年。关于顾贞立生年,可根据其自制曲《桃丝》推断。词前小序云:“壬子九月二十一,夜梦两仙子,烟鬟云鬓。”词结拍句又云:“四十九年偿慧业,归迟。”壬子即1672年,由此前推四十九年,则顾贞立当生于1623年,即明天启三年。由此推算,则此词当作于顾贞立五十一岁时。经历了数十载人生沉浮,晚年的顾贞立早已消磨了年少时的豪情逸致,也逐渐挥却婚后的抑郁愁苦之气,随着生活重心的转移,更多了份“今惟有、闲身尚在,子孝与孙贤”(《满庭芳·乙丑元旦立春》)的冲淡与平和。
词作上阕以清晨惊梦起句,感叹人生苦短,半生已过。一个“又”字,道尽失眠是常有之事。在顾贞立《栖香阁词》集中,或无眠借酒消愁,或因愁向高枕寻梦,比比皆是。或许是惊觉之梦并不美好,或许是又一次长夜无眠,总之,词人此时的情绪是低落而沮丧的。黯然惊起,浑浑噩噩、恍恍惚惚中,已虚度半百年华。回想十年前送儿侯麟勳北上赶考时“北堂人未老,青鬓约金冠”,十年后金冠青鬓却早已花白,青春不再。各种思绪纷至沓来,困扰自己的种种烦心俗事,一如“回文诗”般回环往复,以自我慰解,尘世的纷扰、困苦、苦难,均缘于前世。“回文”即把相同的词汇或句子,在下文中调换位置或颠倒过来,产生首尾回环的情趣,回文运用得当,可以表现两种事物或现象相互依靠或排斥的关系。词人于是悟出所有尘世间的一切,均缘于“前生业”。“业”即“业力”,佛教用语,佛教认为,业力是指个人过去、现在或将来的行为所引发的结果的集合,业力的结果会主导现在及将来的经历,所以个人的生命经历及遭遇均是受自己的行为影响。而业力也是主导轮回的因,所以业力不单是现世的结果,还会生生不息地延伸至来世。“空中台阁”化用《百喻经·三重楼喻》典故,常用以讥讽那种不切合实际的主观空想,或比喻脱离实际的理论、计划等。既一切皆缘于前生所种之因,自有因果轮回之道,那么万事皆空,人世之烦恼无非是庸人自扰而已,不如沉浸在自己搭建的空中楼阁之中,借酒消愁,书写盈囊诗词。
下阕用“回首”二字起句,转入对往昔岁月的追忆。“辛苦三迁”句化用孟母三迁之典,孟子的母亲为了给孩子良好的教育环境,多次迁居,后也指父母对孩子的良苦用心。词句又融入了词人随宦的经历,《栖香阁词》中有确切随宦地址可考的有《满江红·楚黄署中闻警》《玉蝴蝶·苕溪署中》,词人那倍觉艰辛的数载随宦生涯,同时也是孩子辗转苦读的数载时光。而词人曾在儿子的教育问题上也煞费苦心。“鸡窗”指书斋,宋代范成大《嘲蚊四十韵》有句云:“鸡窗夜可诵,蛩机晓犹织。”词人《雨中花·晓起》有“十载羁愁,盈囊诗卷,难化花前泪”句,虽无法考证该词是否作于随宦结束,回归乡里之后,但我们仍可以推断,词人随宦在外至少有十载。多年的羁旅异乡,慈帷难亲,乡情之切,手足分离,曾是词人失败婚姻以外的另一重愁苦,所遭之罪,所受之苦,不言而喻。而对于孩子而言,十载辗转随宦,寒窗苦读,同样是经历了诸多苦难。“倚闾高堂愁日暮,望断凤城双阙”句转入对现实的描述,表达词人对儿子的无比思念。十年寒窗苦读,终为金榜题名时。儿子进京赶考已久,迟迟不见归来踪影,焦急的等待中,最担心夜晚的降临,因为那就意味着又一天的等待落空。“凤城双阙”指京城宫门两旁的门柱,一个“断”字,将望眼欲穿之态刻画殆尽。晚唐司空图认为诗要有“韵外之致”,此句无一字言思儿,而思儿之情自现,真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杏雨黏衣,曲江春暖,此愿知何日”句是词人的自问,是对儿子高中的期望,更是对团聚之日的期盼。“杏雨”,即杏花雨。清明时节所降之雨,时值杏花盛开,故称。特指春雨。曲江,即曲江池,唐代长安城中名胜,其旁有大雁塔,皆为当时科考举子游宴流连之地。词人用“杏雨黏衣,曲江春暖”来暗指考取功名,考取功名便意味着衣锦还乡,也就意味着亲人团聚,可是这个愿望何时才能实现呢?寒来暑往,这个日子已经等待了足足十年了。春天是个生机盎然的季节,百花争妍、柳枝发芽。春天一般又是科举考试中会试举行的季节,故而词句表面写少年要珍惜大好春色,实则为词人的诫勉之词:希望儿子能够珍惜时间,发愤苦读,早日考取功名。作为经历明清易代的顾贞立,尽管其家族一度具有反清意识,但是随着清王朝的逐渐稳定,顾贞立也逐渐接受了这个现实,并放弃反清立场,鼓励子孙仕进,如《沁园春·甥侄辈读书予家,喜赋一章勉孙》云:“须欣幕、揣摩自励,莫负年英。”而侯麟勳也不负母望,终于康熙十八年(1679年)己未考中进士,完成了词人的夙愿,此时词人五十六岁,距离“青鬓约金冠”之约已十五载。
(徐燕婷)
满江红
顾贞立
楚黄署中闻警
仆本恨人,那禁得、悲哉秋气。恰又是、将归送别,登山临水。一派角声烟霭外,数行雁字波光里。试凭高、觅取旧妆楼,谁同倚。 乡梦远,书迢递。人半载,辞家矣。叹吴头楚尾,倏然孤寄。江上空怜商女曲,闺中漫洒神州泪。算缟綦,何必让男儿,天应忌。
该词是顾贞立随宦楚黄所作,楚黄大概位于今江西北部。据词人《满庭芳·乙丑元旦立春》自注“庚辰新岁,大雪经旬,时在楚黄署中,裁冰弄雪,分韵题笺。四十余年恍如梦中矣”,也就是说,顾贞立随宦楚黄时期是距乙丑年四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而乙丑年即1685年,由此可知此词当作于1635年至1645年间。
“仆本恨人”借用江淹《恨赋》之句,古来多少帝王将相、失意士人哀伤怨恨,甚或饮恨而死,令人感叹生命之短暂,愁闷难抒。又加上自身遭际,自然愁苦郁结于中。此四字开门见山,直接表露自身复杂心境,一“恨”字统领全词,为本词奠定苍凉伤感的基调。“仆”即我的谦称,“恨”即忧愁、苦闷、伤感、郁结之意。“悲哉秋气”化用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句。文人悲秋,自古而然,“自古逢秋悲寂寥”,无数骚人墨客均有着浓浓的悲秋情结。万物萧瑟的季节最易触动文人心底最柔弱的情感,尤其对一个古代女子而言,无论青春抑或生命都显得那么短暂易逝,更易于引发悲秋情结。于此,便构成了词人第一重“恨”。“恰又是、将归送别,登山临水”句同样化用《九辩》句“登山临水兮送将归”。在一个本属伤感的季节又恰逢送别亲友,构成词人第二重“恨”。“角声”,画角之声,古代军中吹角以为昏明之节。“雁字”,成列而飞的雁群。群雁飞行时常排成“一”或“人”字,故称。随着亲友渐行渐远,黄昏已近,残阳余晖渐收,蒙蒙云雾渐渐笼罩大地,遥远处隐隐传来画角声,凄凄不绝。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掠过数行南归之雁,成群结队,归心似箭。这个萧瑟凄凉的黄昏,勾起词人无尽乡思。她试图登高远眺家乡,可与谁为伴?“旧妆楼”暗指故乡,又寓意曾经少女时代的美好回忆。“谁同倚”三字一语双关,既指亲友之离去再无人共同远眺家乡,又隐约透露出夫妻不和谐及对婚姻的失望和苦闷。在顾贞立《栖香阁词》里,数度提及少女时代的幸福生活。词人出生于江南一个文学世家,家境优越,有着浓厚的文化底蕴。分韵题笺之乐,嬉笑悠游之趣,最令其念念不忘。由于从小接触的都是一些文学雅士,对于顾贞立这样一个具有文学才情,喜好浅吟低唱之人,自然对另一半抱有无限憧憬。然而现实的婚姻却让她无比失望,故在其所留诗词集里,难见夫妇酬唱之雅乐。对婚姻难以遣怀的失望,便构成她第三重“恨”。
然而,词人的苦闷伤感远没有结束。顾贞立婚后不得不随夫游宦他乡,思乡、思亲之情无时无刻不折磨着她,尽管与亲友偶有书信往来,也未能尽数遣怀。“吴头楚尾”,指江西北部,春秋时是吴、楚两国交界的地方,它处于吴地长江的上游,楚地长江的下游,好像首尾互相衔接,故称,此处呼应题目“楚黄署中”,代指随宦之地。“迢递”,遥远的样子。人辞家远行已半载,乡路迢迢,乡书阻隔,为词人第四重“恨”。“江上空怜商女曲”句化用杜牧诗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顾贞立适逢明清易代之变革,自号“避秦人”,以表不与清廷合作之意。然作为一介女子,即便有沉重的亡国之痛,也唯有徒劳悲慨,在闺中伤心流泪。与上句易代之际仍有人唱曲宴乐形成鲜明对比。“空”“漫”二字承载了太多的无奈与不甘。“算缟綦,何必让男儿,天应忌”句便表现出巾帼不让须眉的一腔豪情与抱负。“缟綦”当是“缟衣綦巾”之省,为古时女子所穿的一种服饰,这里指代女子,并暗指自己。有不让于男儿的亡国之悲,有不输于男儿的救国之志,有不亚于男儿的报国之才,却无用武之地。“天应忌”三字寄寓了词人太多的忿忿不平和生不逢时之憾。由此,生不逢时、壮志难酬、报国无门的无可奈何,构成词人第五重“恨”。
《灵芬馆词话》评其词,曰:“语带风云,气含骚雅,殊不似巾帼中人作者,亦奇女子也。”此词层层推进,将“仆本恨人”阐释得淋漓尽致,笔法苍劲悲慨,确非寻常闺阁之作。
(徐燕婷)
满江红
顾贞立
堕马啼妆,学不就、闺中模样。疏慵惯、嚼花吹叶,粉抛脂漾。多病不堪操井臼,无才敢去嫌天壤。看丝丝、双鬓几时青,空劳攘。 应不作,繁华想。收拾起,凄凉况。向牙签境内,自寻幽赏。昨夜楼头新梦好,轻风吹送瑶台上。散闲愁、高枕是良方,飞琼饷。
顾贞立生于名门望族,自幼即受到良好的家庭文化熏陶,蕙质兰心,才思横溢。其夫则平庸无才,婚姻生活不尽人意。这首《满江红》词当作于顾贞立中年时期。流露出不满于夫君的平庸无才和碌碌无为的抑郁愁苦气息。
上阕起二句即表明词人不流于俗的孤傲与清高。堕马啼妆,出自《后汉书·梁冀传》:“(梁冀妻孙寿)色美而善为妖态,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堕马髻,唐以后流行,发式各代略有变化,其基本特点,以偏侧和倒垂的形态表现女性的柔媚之美,主要为已婚中年妇女所喜尚。而顾贞立却特立独行,“学不就、闺中模样”,不好也不惯这些梳妆之事。“嚼花吹叶”同“吹叶嚼蕊”,出自唐李商隐《柳枝》诗序:“柳枝,洛中里娘也……吹叶嚼蕊,调丝擫管,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本义指吹奏、歌唱,引申为反复推敲声律、词藻之意,如明王彦泓《赠所欢》:“嚼花吹叶弄妆迟,笑把花枝唱竹枝。”顾贞观《浣溪纱》又有:“乍暖银塘皱绿波,书长慵听鸟声多。嚼花吹叶一春过。”此处即取反复推敲之意,指词人喜好作诗弄文。“粉抛脂漾”,“粉”即古时女子梳妆所用之香粉,“脂”即胭脂。由于沉溺于诗词文章之事,词人对这些涂脂抹粉之事向来疏懒惯了。其《一剪梅》中亦有此种描述:“镜中憔悴不堪看。羞画眉弯,懒画眉弯。”凡此种种,固然有不流于世俗的清高和对闺阁生活否定的孤傲,然若深究,却在清高中透着些许无奈,在孤傲中渗着丝丝悲凉。女为悦己者容,可是对于顾贞立而言,又谁适为容呢?“多病不堪操井臼,无才敢去嫌天壤”一句恰如其分地道出其中缘由。“操井臼”出自汉代刘向《列女传·周南之妻》:“家贫亲老,不择官而仕;亲操井臼,不择妻而娶。”指汲水舂米,泛指操持家务。尽管从词人很多随宦之作中可以知道其夫有着一官半职,但其家境似乎并不太理想,不得不陷于柴米油盐之俗务中,而对于多病之躯,这些亦成为不能承受之重。“无才”句化用“天壤王郎”之典,东晋谢道韫嫁给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由于她才学比王凝之高,十分不称心。叔父谢安经常安慰她,可谢道韫还是忍不住叹息:“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后比喻对丈夫不满意。顾贞立此处虽说自己才疏学浅哪敢去嫌弃他,实则表达对丈夫才情不及自己的深深失望,所适非偶的苦闷使得这位颇具才藻的女子对婚姻生活无比憾恨。《栖香阁词》序中李文媛称其集:“满纸凄凉,频问梅花之影;一庭沉寂,如参檐卜之禅。忧非萱草可忘,志岂幽兰能托。”其失败的婚姻不能不说是根源所在。然一切无法改变,惟有自解:双鬓之发又能黑多久呢,华发易生,年华易逝,空想这些只能令自己心情烦躁罢了。“劳攘”指心情烦躁不安。一“空”字,充满了无可奈何。
下阕转写词人竭力摆脱苦闷心情,寻求排解之法的努力。《众香词》称顾贞立“生望族,适名门”。顾贞立曾祖父顾宪成是晚明东林党人的领袖,父亲顾枢才学颇丰,精研理学,入清后屏居敛迹,继续理学研究,颇有成就。母亲王夫人乃太学王振翼之女,知书识礼。兄弟景文、廷文、贞观、衡文皆少有才名。顾氏家族乃无锡名门望族,有着浓厚的文化传统。词人的《望江南》组词十一首记录了其快乐无忧的少女时代,另有《踏莎行》小序:“予未出阁时,每至春月,诸姑归宁,大父母携表姊妹数人,流连宴笑。”记载了她曾经衣食无忧,家庭和乐的美好场景。婚前一切繁华美好的回忆无不衬托其婚后生活的凄凉与不如意。然“应不作,繁华想。收拾起,凄凉况”句表达了顾贞立此时的生活态度:无论曾经少女时代的生活是多么优游惬意,不应再回忆,回忆只能徒留怅惘;无论现实婚姻生活是多么令人失望和无奈甚至凄凉,应暂且搁下,困扰于此唯有徒增烦恼。唯有在诗书典籍中寻找乐趣,孤芳自赏。“牙”,即象牙。唐朝藏书习惯用红色牙签代表经部,绿色牙签代表史部,青色牙签代表子部,而白色牙签代表集部。后来人们便以“牙签万轴”“牙签满架”“牙签玉轴”来形容书多或书籍精美,或用“牙签”来代表书籍。“幽”,本指沉静安闲貌,这里却传递出一种孤独之感。“昨夜”句以下则是词人另一个排解忧愁的良方——高枕寻梦。“瑶台”,传说中的神仙居处。“飞琼”句用许飞琼之典,《汉武帝内传》:“王母乃命侍女……许飞琼鼓震灵之簧。”许飞琼是传说中西王母的侍女,美艳绝伦,曾思凡下界,于汉泉台遇书生郑交甫,一见倾心,以所佩明珠相赠,以示爱意。“饷”即招待之意。美梦与现实形成强烈对比,虽然梦境优美,然于现实中何处追寻?即便如此,词人还是以高枕寻梦来遣散忧愁,读来令人备感凄凉。
全词娓娓道来,无华章丽藻却字字情真,看似闲淡平和却处处皆愁,用典亦浑化无迹。作品虽未见有多少深度,却能从中一窥词人中年时期的生活状态。
(徐燕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