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历代女性诗词鉴赏辞典 - 上海辞书出版社 >
- 清
赵棻
【作者小传】
(1788—1856) 字仪姞,号子逸,晚号善约老人,江苏上海(今上海市)人。户部侍郎赵秉冲长女,乌程汪延泽继室。幼年即能诗词,稍长,又治古文及骈体。博通经史,并懂医理。结缡未久,夫以急病殒,其子方在襁褓中,“守志抚孤,操逾冰雪”。诗工近体,词多写景咏物之作,清博润《松江府续志》评价棻“古文质有法,诗华而不靡,集中南宋纪事诸作,捃摭轶事,尤足补樊榭、幼鲁之遗”。著有《滤月轩集》。
金明池
赵棻
震泽王研农藏河东君书镇,青田石高寸余,刻山水亭榭,款云:“仿白石翁笔。”小篆五字,面镌“崇祯辛巳畅月,柳蘼芜制”十字。研农方搜辑河东君诗札为《蘼芜集》,将以付梓,适得此于骨董肆,云新出土者,自谓冥冥中所以酬其晨抄瞑写之劳也。余见其拓本,因题此阕,即用《蘼芜集》咏“寒柳”韵。
片玉飞来,脂香粉艳,解佩疑临兰浦。谁拾得、绛云残烬,叹细帙早成风絮。剩芳名、巧琢苕华,挥小草、依约芝田鹤舞。伴十样涛笺,摩挲纤手,记否我闻联句? 玉树南朝霏泪雨,共红豆春蕤,飘零何许?沾几缕、绿珠恨血,只画里、山川如故。二百年、洗出苔痕,感词客多情,燃膏辛苦。想苏小乡亲,三生许认,试听深篁幽语。
柳如是,原名杨爱,字影怜,明末清初吴江人。在青楼时,改名柳隐,号蘼芜。嫁钱谦益后,又改为柳是,字如是。钱谦益以正妻之礼娶柳如是,称之为河东君。柳如是的《金明池·咏寒柳》,以细腻的感触回忆了自己过往的情感经历。赵棻此词,为题柳如是书镇拓片之作,即用其《金明池·咏寒柳》韵。小序介绍了作者创作此词的根由:震泽王研农在搜辑柳如是的诗札时,偶然发现柳如是所制的一块书镇,作者见其拓本而创作了此词。上片咏物,将柳如是人生际遇与所咏的书镇自然地联系在一起;下片转而抒情,追叙了柳、钱婚后的生活以及因时局变化而遭受的变故,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柳如是这位一代风流才女的怀念和赞赏。
上片,起三句,“解佩”化用《列仙传》载江妃二女游于江滨,逢郑交甫,遂解佩与之。承接小序,震泽王研农偶得柳如是所制书镇于骨董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宛如郑交甫得到“江妃”所赠予的“佩玉”。接着,便是作者对这块石刻拓片背后故事的想象。绛云楼是钱、柳婚后居住及藏书之地,顺治七年(1650年)楼遭火灾,付之一炬,藏书尽毁。作者感叹“谁拾得、绛云残烬”,其实是说书镇是绛云楼焚毁后的“残烬”,“叹细帙早成风絮”,书画“细帙”早已如“风絮”飘散殆尽,只留这刻有柳如是“芳名”的书镇还在。“巧琢苕华,挥小草、依约芝田鹤舞”,赞叹书镇是柳如是“巧琢”的山水画,同时也赞叹她刻写的“小草”,笔姿挥洒好似仙“鹤”飞“舞”。“芝田鹤舞”化用鲍照《舞鹤赋》之典“叠霜毛而弄影,振玉羽而临霞。朝戏于芝田,夕饮乎瑶池”。梁代庾肩吾《书品》云:“分行纸上,类出茧之蛾;结画篇中,似闻琴之鹤。”用以比喻青田石上刻镌行草,字体飘逸飞舞。“伴十样涛笺,摩挲纤手,记否我闻联句”,“十样涛笺”,《蜀笺谱》记载:唐代名妓薛涛住成都百花潭畔,尝制诗笺有十色,世称“薛涛笺”。唐韩浦诗云“十样蛮笺出益州,寄来新自浣溪头”(《寄弟洎》),此处巧用拟人手法,想象柳如是用书镇压纸笺,用纤手摩挲书镇,曾写过“我闻室”联句。“我闻室”,钱谦益曾为柳如是在红豆山庄筑一小楼,取《金刚经》中“如是我闻”之句,将小楼命名为“我闻室”,暗合柳如是的名字,小楼落成,还写诗抒怀,柳如是曾作《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回赠,此句借以写书镇的沧桑之感。
下片,更深一层,主要写福王覆灭,柳如是劝钱谦益支援义军,以及钱死后柳如是遭受的变故。换头处,“玉树南朝霏泪雨”一句,承接了上片结句,继续追忆柳如是的人生遭际。陈后主淫乐无度,曾创作《玉树后庭花》,供宫人传唱,旋即覆灭,此处用以喻南明弘光朝之灭亡;“红豆山庄”是钱谦益别墅名称,钱柳曾在这里度过一段美好的婚姻生活。南明王朝的莺歌燕舞,红豆山庄的无边春色都飘零在历史的风烟中,仅此书镇尚存。“沾几缕、绿珠恨血”,用西晋石崇妾绿珠坠楼典故,以喻柳氏之死。钱谦益死后,其族人向柳氏勒索钱财,柳如是自缢而死。一代才女,香消玉殒,遗恨无穷,这书镇或许还沾染了几缕恨血。她曾经的所居之处已成故迹,物是人非,只有这石刻的书镇“画里山川如故”。接着,作者由追忆故事又转到王研农获得书镇一事,王研农谓他获得这埋沉地下已二百年的书镇,是因为他正在编柳如是著作为《蘼芜集》。柳氏芳魂为了酬谢王研农“燃膏辛苦”,使这石刻出土为赠。结尾处“想苏小乡亲”,苏小小,南齐时钱塘名妓,唐韩翃有句云“钱塘苏小是乡亲”,此处借指王研农与柳如是俱为震泽人,想必柳氏也会因为是乡亲之故,而使这书镇归于王研农吧!最后一句“试听深篁幽语”其实是对一代才女的追忆与怀念,听那风吹“深篁”之声,就仿佛柳氏芳魂正在“幽语”倾诉。
此词咏书镇之拓片,涵义非常丰富。作者寓人于物,时越古今,既有对过去的回忆,又有对现在的叙述。作者将柳如是的事迹巧妙自然地融入到题咏之中,布置了一个广阔而悠久的空间、时间背景,将书镇与柳如是不平凡的人生联系起来,并达到水乳交融的境界。每每一语双关,既使人对书镇产生赞赏和想象,又将读者带入两百年前的风云时代,唤起人们对人生的思索,对一代才女的追忆。在运用典故上灵活自如,精当巧妙。张珍怀曾评价此词“惟其意境幽渺,想象丰富,层次分明,情致委婉,确是清词中的神品”。
(王署霞 陈玲)
兰陵王
赵棻
浔酒
一溪碧,环抱西吴酿国。春波滑、新泛绿醅,化作真珠小槽滴。鹅黄好颜色,招得高阳醉客。茅檐外,青飐杏帘,明月清风两桥侧。 壶觞,感今昔,记少小评量,秦黍燕秫,醉乡日月头将白。恁满引村酌,曲生清味。凫花蚁蕊总不敌,有名士标格。 岑寂,翠樽泣。只日饮袁丝,曾诩欢伯。诗仙俊赏难重觅。奈土锉愁煮,瓦盆狂吸。风流公瑾,酝籍处,更孰识。
这是一首咏物词,所咏之物是南浔特产浔酒。浔酒曾一度受人追捧,后为绍兴酒所取代。作者借浔酒托名士,思绪万千,由浔酒联想到了历史上的风流人物,感怀他们的才气与境遇,流露出英雄名士知音少的遗憾,寄托世事变迁的无奈,无人理解的感伤惆怅。作品所表现的情感曲折含蓄,语言清丽,意象蕴藉丰富,实为一首咏物佳作。
词的上阕,作者用大量笔墨渲染浔酒之美,字里行间中,流露出作者对佳酿的喜爱之情。“一溪碧,环抱西吴酿国”,词的开头引人入胜,描写浔酒产地之美。采取“渐引”手法,而不直接写浔酒,为下文浔酒的产生做好铺垫。“春波滑、新泛绿醅,化作真珠小槽滴”,化用唐代诗人白居易《问刘十九》的“绿蚁新醅酒”以及李贺《将进酒》“琉璃盅,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写的是浔酒的酿造过程。这一平凡的过程在词人笔下显得灵动而细腻。“新泛绿醅”四字从“新醅”化出,然同样写酿酒,白诗凝练,赵词细致,这是词的语言本身的特点。“滑”“泛”“化”三字用得极好,层层推进,捕捉液体的流动变化特征,通透活泼,似乎浔酒并不是凡人酿造,而是由这山川钟秀之气所化。浔酒颜色嫩黄浅绿,恰似新柳春波,引名士折腰,“招得高阳醉客”。高阳醉客,用汉代郦食其典也。郦食其,好酒知酒之人也。刘邦兵至陈留郊外,郦食其欲投奔之,他自称高阳酒徒而非迂腐儒生,因此得见于沛公。后成为沛公谋士,屡建军功。“茅檐外,青飐杏帘,明月清风两桥侧。”“茅檐”“青飐”“杏帘”“明月”“清风”“桥”,连用五种物象,营造了饮酒之地清静幽远的氛围,勾画了词人在酒肆里临窗品酒的图景:她偶尔抬头,透过茅檐,望着飘动的青旗,远处便是清风疏淡,朗月高悬,远离车马喧嚣。
词的中阕回忆往昔浔酒风靡吴越的盛况。天下名酒甚多,“秦黍”“燕秫”“凫花”,人们为这些美酒倾倒,醉醒之间,似乎流年偷换,不知老之将至。“曲生清味。凫花蚁蕊总不敌,有名士标格”,曲生,曲秀才也,指代美酒,典出《太平广记·精怪一》。道士叶法善居玄真观,一日有客数十人来访,思酒不得。一人自称曲秀才,傲睨直入,抗声谈论,援引今古,举止不似常人。举座皆惊,疑为妖。法善以剑试之,方知其为美酒所化的精魅。此酒风味甚佳,坐客醉而赞之曰“曲生风味,不可忘也”。曲生纵论古今,恣意洒脱,是被赋予名士性格的酒。词人将浔酒比作可化为精魅的曲生,其清洌异常,犹酒中之先生,酒中之名士。原文有注为证,曰:“随园食单,以绍兴酒为名士。又谓浔酒似绍兴酒,而清洌过之。”“凫花”为酒名,“蚁”即酒上浮沫、酒渣。凫花酒香浓郁,浮槽如蚁,的确是世人所喜好的富贵品味。但论清味格调,恐不及浔酒。后来绍兴酒逐渐风行天下,浔酒渐失昔日荣光。虽未在词中明确写出,然读罢中篇,能感受到作者回忆繁华美好稍纵即逝,留下惆怅无尽。那么,与浔酒相似的名士是不是会如此?
词的下阕开篇似乎回答了这个问题。“岑寂,翠樽泣。”寂静无声时,镶以美玉的酒樽暗自哭泣,亦可视为双关,寂静无人时,词人倾倒残酒——为浔酒的式微,也为掩埋在历史尘埃中的名士。“只日饮袁丝,曾诩欢伯,诗仙俊赏难重觅”句借用典故,铺开叙述“翠樽泣”的原因。袁丝即汉代袁盎,其人正色敢言,有“无双国士”之称。他迁为吴相时,接受袁种的建议,一反常态,终日饮酒,不问政事,时而规劝吴王不要造反,最终保全一命。“欢伯”典出《易林·坎之兑》“酒为欢伯,除忧来乐”。袁盎日饮,不为品酒,但为保命,纵使袁盎好酒善饮,也索然无味;又不能直言谏策,转而在美酒中寻求慰藉,更是一种无奈。在词人看来,浔酒与名士是极相似的,美酒需要知酒之人品味,名士当有知音灵犀相通。天下饮酒之人不少,而知酒人寥寥。天下好交游者不少,然而像诗仙李白这般自由洒脱,懂得欣赏他人的知音能有几人。“奈土锉愁煮,瓦盆狂吸。”“土锉”与“瓦盆”,皆出于杜诗。前者见杜甫《闻斛斯六官未归》“荆扉深蔓草,土锉冷疏烟”,后者见杜甫《少年行》之一“莫笑田家老瓦盆,自从盛酒长儿孙”,两者都是农家村野煮酒饮酒的器皿,纵有田居之闲适,却不免粗鄙简陋。相较下阕开篇的“翠樽”,浔酒的际遇大不如前,更是无人赏识。世人喜爱富贵品格,且喜新厌旧。于是懂得欣赏浔酒的人越来越少。浔酒“怀才不遇”,最终像寻常的酒一样,在“土锉”中煮沸,然后被毫不识酒的山野村夫盛在“瓦盆”中牛饮而尽。焚琴煮鹤,不外如是。词人由浔酒的命运联想到了怀才不遇的名士,名士的命运何其似浔酒。他们高尚的灵魂,崇高的理想,惊世的才华,在世事变迁中湮没,他们的事迹甚至为世人所误解,成为茶余饭后的笑谈。周瑜周公瑾有王佐之才,文韬武略,雅量高致,陈寿《三国志·周瑜传》评价他“长壮有姿貌……性度恢廓,大率为得人”。可惜后人多为小说所误导,以为周瑜气量狭小,众口铄金,使历史真实掩埋于尘土中,如今又有多少人知道周公瑾之风流蕴藉呢?正是“酝籍处,更孰识”!风流人物如周公瑾尚且如此,况寻常人乎!细想来,词人在这首词中所提到的名士鲜有善终,郦食其游说齐王归汉,却因为韩信贪功冒进而惨遭齐王烹杀;袁盎因为直言谏策,阻碍了梁王成为储君,见恨于梁王而被刺杀;李白一生坎坷,虽得天子赏识,却最终赐金放还,此后一生漂泊流离。名士如好酒,好酒清洌绵长,名士含敛低调,而不露才扬己,词人期盼这样的名士能得遇知己,然而她知道,世上知己正如好酒一般,要找到与自己心意相通的就十分困难,更何况名士这样的品格已经不为世人所推崇和理解。词人感叹古往今来的风流名士生前知音少,死后更是不被人理解,只能无可避免地随着时光飞度而风流云散,这勾起了她无限的惆怅。
这首词,用典颇多,所列人物,皆与酒有关,又皆“恨人”,正合词旨。所咏之物虽然并不特殊,然而词境在整首词的展开中逐渐开阔,内涵逐步升华,可谓“杯酒乾坤”。咏物意象,颇具特点。作者将浔酒人格化,形成了浔酒、名士、词人自己三位一体的阅读体验,以浔酒代名士,以名士叹永恒,最后,词外之意或直指作者内心的苦闷。
(顾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