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蕴辉

【作者小传】

（1832—1914） 字静贞，江苏金匮（今无锡）人。杨萝裳孙女，董敬箴妻。善读书，能诗，亦能画，工花卉草虫，栩栩欲活。著有《吟香室诗草》二卷，《续刻》一卷。

甲申仲秋感事五首

杨蕴辉

一

连营徒说拥貔貅，帷幄宁无借箸筹。

覆辙忍教全局误，厉阶谁识万民愁。

也知士庶难扪舌，独让将军誓断头。

太息沧江回首处，陶公战舰付洪流。

二

七载封疆政太仁，谁知遗玷半乡亲。

已看貔虎窥铃阁，犹委苍黎付劫尘。

采铁岂知终铸错，沉舟何异自焚身。

乌猪白犬原天堑，坐视酋轮往返顾。

三

何曾姓字敌心寒，坐拥都成壁上观。

独木忝颜支大厦，中流无计挽狂澜。

纵横纸上谈兵易，镇定临危授命难。

国耻未湔民怨起，彭田小住且偷安。

四

驱羊饲虎计何穷，下策生怜一例同。

既已积薪思厝火，缘何临敌尚催工。

粉身士卒空殉国，捷足官军待叙功。

切齿不堪鼙鼓恨，尸浮马渎水流红。

五

半百年华黯自怜，两番浩劫幸生全。

微躯久已轻身命，大义难容割爱缘。

避地漫夸三窟巧，移家莫择一枝便。

何时得遂澄清愿，扫尽夷氛万里烟。

清末为加强台海防务，办福州船政局，当时福州船政局拥有的舰船已初具规模，有万年青、福星、伏波、镇海、飞云、靖远、振威、济安、永保、琛航等十余艘，又从国外购得海东云、长胜、建威三舰。1879年7月4日，清政府诏令闽局轮船先行练成一军，福建水师宣布成立。经过数年发展后，到中法战争前，福州船政水师已经成为中国吨位最大的一支舰队。1884年8月23日，爆发了中法战争中重要战役马尾海战，马尾海战又称马江海战。7月14日，法国借口“北黎事件”派其远东舰队闯入福建水师基地马尾军港，与中国军舰同泊一条江上。福建船政大臣何如璋和会办海疆事宜大臣张佩纶不作戒备，又禁止港内福建水师舰只移动，自缚手足。8月23日下午，法舰向福建水师发动突然袭击，何如璋、张佩纶弃师不顾、仓皇逃遁，中国舰队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仓促应战。旗舰“扬武”号被水雷击伤，舰上官兵仍用尾炮还击法旗舰“伏尔他”号；运输舰“福星”号亦冲入敌阵与法舰激战，后中弹爆炸，舰上官兵全部壮烈牺牲。海战历时三十分钟，福建水师舰船被击沉七艘，官兵伤亡七百多人。初四日，法舰又轰毁马尾船厂。船政水师几乎全军覆没，从此再未能恢复往日气象。

这就是《甲申仲秋感事五首》的写作背景。因为杨蕴辉是“福建军董敬箴之妻”，所以她亲历战争，感同身受。她亲身感受到这场战争，亲眼看到强大的福建水师覆灭，自然感受深刻。

这五首诗是组诗，因为内容多感慨多，单首诗不足表达，所以用组诗表现。五首诗内容互补，各叙一面，增强了表现力。

第一首中，连营，指军营；貔貅，传说中一种凶猛的兽；帷幄，指天子决策之处或将帅的幕府、军帐；厉阶，祸端；扪舌，闭嘴。这首诗是讲，在战争发生前后，虽然大家在军营中商量该推选一个有决策力的将帅，可是当事者却拿不定主意，所以一误再误，从前犯过的错如今又重蹈覆辙，误了全局，满盘皆输。将帅处事不当，致使大战失利，谁去理会万民的愁怨？也知道根本无法禁止战士们说实话抱怨，但还是只让军官独扮了英雄。如今回首一望，那么强大的水师，那么多的战舰，都在短短时间内付诸东流了，可悲可叹啊！这一首，作为开篇，先叙战争失利的事，并探究其中缘由，将帅不得力，决策有失误，正是这可悲可叹的事件的原因。

第二首，貔虎，凶猛的野兽，这里指代西方列强；铃阁，指翰林院以及将帅或州郡长官办事的地方；乌猪、白犬，皆为今广东江门台山市外的海岛。酋轮，洋人的轮船。这首诗的意思是，多年以来中央政府的政策太软弱，结果导致我们一再被欺凌。其实早都能看出西方列强图谋我国领土主权，却一再退让使百姓遭受无尽劫难。我们的许多政策，我们所做的许多事，最后竟只是为西方列强做嫁衣。乌猪、白犬这些南海小岛本是阻敌的天堑，可是如今你睁眼看去，那西洋人的船只在我们的海上跑来跑去，如入无人之境啊。这一首，从更高层面来找战争失败的原因，就是太软弱的外交军事政策，致使西洋人得寸进尺，步步紧逼。

第三首，湔，洗，指洗雪耻辱。全诗内容讲，其实也有人威名能震敌，可是在战事发生时却只作壁上观，而不出手相援。福建水师独力支撑，无奈力量有限，无法力挽狂澜啊。没什么大事的时候，纸上谈兵、指点江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要让谁临危受命，镇定指挥却难了。如今到了这样境地，国耻未雪，民怨沸腾，我们也真是无奈，最近在彭田小住，也只是暂时偷安吧。这首诗从作为在闽清朝官员家属的角度看，指出当时无人救援也是致败原因之一，从当事者的视角再次分析战败原因和此时心境。

第四首，驱羊饲虎，指用孱弱的军事力量抵抗外国侵略，无异于驱羊群入虎口。积薪厝火，薪，柴草；厝，同“措”，放置。把火放在柴堆下面，比喻隐藏着很大的危险，后患无穷。这首诗继续追究上层决策者的罪责。如今国势，赶走外国侵略者已经没有什么好办法。每每号称做好了一切准备，实际上都是很危险的，真正临敌之时，手忙脚乱，难以应付。“粉身士卒空殉国，捷足官军待叙功”，这个对比有高适《燕歌行》的味道，战士们粉身碎骨为国壮烈牺牲，军官们却在等待论功行赏。看看江上漂浮的为国捐躯的战士的尸首，看看染红了的江水，这败仗，这现实，令人切齿发恨啊。这首诗指出战争中的许多不合理不公平现象，为死去的战士，为被侵略的祖国感到悲哀！

第五首，这一首写自己。诗人说我已年过半百，常常暗自神伤，经历了两番浩劫，所幸都逃脱大难，生命犹在。经历过这种种，我早已看破生死，不惜微躯了，然而祖国的、家庭的大义却还是不能割舍的。如今虽然安全了，也不必炫耀自己能狡兔三窟，苟全性命于乱世。真不知道何时才能够实现大愿，一举消灭入侵的洋人，还我朗朗乾坤太平盛世啊！这首做最后总结，用个人的感受和希望收束前面的讨论，作为一个中国人表达了扫灭夷人的愿望。

这五首诗，就马尾海战失利，福建水师几乎全军覆没的事情，从各层面进行了探讨：国家政策的软弱，将帅用人的不当，临危应战决策的失误，不能统一布防、相互救援的遗憾，军中不公平的现象，战士白白牺牲的感慨，等等，都有所表现，连环相扣，各方互补，感慨深沉，很有表现力。作为一个女性，她诗中的忧国忧民的情怀，高屋建瓴的分析令人感动，颇有杜甫诗史的影子。

（张晓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