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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锡嘉
【作者小传】
(1831—1894) 字韵卿,一字小云,号浣芬,晚年别号冰如。江苏阳湖(今常州市武进区)人。同知左昂女,吉安知府赠太仆寺卿曾咏继室,左锡璇妹。同治元年(1862年)曾咏殁于军旅,锡嘉扶柩归葬。有《冷吟仙馆诗稿》八卷。
苦乐行
左锡嘉
云棚高揭覆堂宇,喷壶洒水幻飞雨。
象簟桃笙不知暑,昼眠夜饮杂歌舞。
日食万钱何足数,鹦鹉之粒紫驼脯,弃余不顾委如土。
千金买一笑,缯帛等轻羽,那识农夫血汗苦。
君不见干风烈日坼大田,旱魃为虐年复年。
禾黍簌簌黄欲然,男妇饥驱泣涕涟。
朝来争汲涸井泉,茅檐日午无炊烟。
县官索租犹迫煎,袖手出入仰向天,焦土一片谁见怜!
相对于左锡璇而言,左锡嘉尤擅写古体诗,善于模仿杜甫的一些乐府古体诗作。锡嘉在其夫殁后更喜读杜诗,这既和她的经历有关,也与她居住的地方有关。在曾咏去世后,她含辛茹苦地养育几个孩子,虽然条件极为拮据,如其诗中写自己住的屋子“茅茨泥四壁,梁柱缺结构”“量纸补残篇,牵萝缀屋漏”,下雨时屋子漏雨,也只能用藤萝来遮挡,但即使条件如此艰苦,她也没有忽视对孩子的教育。她担心孩子因为居住在穷乡僻壤而影响学习,便由乡下迁居到成都城内,住在靠近学宫的地方。其子曾光岷在《左太夫人事略》中记道:“先妣深惧乡鄙,见闻日陋,乃迁入城内,居近学宫,冀有所习。”但后来锡嘉又发现当地学风浮躁,空务巧言舌辩,担心反而会对孩子造成负面影响,如她在《新居感作呈陈季婉赵悟莲》中所说:“卜居入城市,劳郁增烦思。诚朴守厥旧,华辩非所宜。”于是,就如孟母择邻一样,她又卜居成都南郭外的百花潭畔居住,而此处离杜甫故宅浣花草堂不远。锡嘉在《返北乡遇雨》中有“诸儿嗷嗷日相待,重言告别还草堂”句,自注云:“宅近少陵草堂。”在《浣花溪居杂咏》中也写道:“背郭缘溪小村,溪流上溯江源。子云墨池相近,工部草堂对门。”正因为如此,锡嘉对杜甫诗便比常人更多了一层感情,如她在《寒夜感咏》中写道:“地接黄师塔,居惭杜老邻。凭高一瞻仰,寥落怆前尘。”又如她在《满江红·浣花草堂》中,直接将杜甫身世同自己的遭际联系起来,并视为知己:“凭吊苍茫,衰草外、夕阳残堠。空留得、浣花诗老,草堂依旧。幕府十年栖息强,兵戈满地仓皇走。只乡愁、并入蜀鹃啼,频搔首。 花径外,春星瘦。茅屋底,秋风吼。叹词人漂泊,古今谁偶。忧国文章知己泪,倦游身世成都酒。甚而今、景仰说诗王,君知否?”
锡嘉的这首《苦乐行》,便有杜甫新题乐府的痕迹。杜甫承继了汉乐府“缘事而发”的精神,又不拘泥于以旧题来写,而是自创新题、即事名篇,开中唐的新乐府运动风气之先,如他的“三吏”“三别”。锡嘉此诗题为《苦乐行》——虽然唐代李益也有一首诗题为《从军有苦乐行》,但此题乃用王粲《从军行》中“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句,故与锡嘉此题有很大不同——锡嘉此题乃效仿杜甫自制新题的做法,当属新题乐府诗。
这首《苦乐行》描写炎炎夏日之中,权贵与穷人截然两极的生活境况。前半部分铺陈富人的奢华生活,如在堂宇之上高高挂起广厚如云朵的帐幕以遮挡阳光;让许多仆人同时用喷壶洒水仿佛飞雨一般——这大概是最早的人工降雨了;躺在用桃枝竹或象牙所做的席子上,分外凉爽,以致不为暑气所苦,可以昼眠夜饮、欣赏歌舞。每日的饮食就要花费上万钱,杜甫《秋兴》诗之八有句云“香稻啄余鹦鹉粒”,所以“鹦鹉之粒”乃上品的香稻。而紫驼脯更为奢侈,苏轼《送碧香酒与赵明叔教授》云:“不羡紫驼分御食,自遣赤脚沽村酿。”可见紫驼脯真是贵为御膳的食物。但即使是这样昂贵,这些富人也是毫不顾惜地大肆浪费,委之如土。他们整日寻欢作乐,不惜千金买歌女一笑,穿着用薄如蝉翼的极品丝绸所做的衣裳,哪里知道农夫流血流汗的辛苦呢?
这就过渡到了后半部分,农民年年都遭遇旱灾,甚至于田地都已经干得裂开了,眼睁睁看着高粱禾黍都被晒得变黄枯萎了,干焦得似乎都要燃起来了。收成无着,无论男子妇人都饿得涕泪涟涟,大清早起来就争着去汲水,可是久不降雨,井都快要干涸了!直到中午,整个村子里都没有看到炊烟升起,可见从早至午,无粮无水,没有一家可以生火做饭。旱灾已经让老百姓民不聊生了,而在这样的年景下,县官竟然还要来催租,在天气的热火熬煎之上又加上了一层更重的压迫。老百姓真是求助无门,只能仰呼向天了。
诗人生逢乱世,由于战争对很多地方的破坏,再加上地方官吏对百姓的盘剥,使得老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锡嘉写这首诗不只是站在读书人的立场关心民间疾苦,她自己其实也是受到盘剥的一员——她简陋的屋子竟然还频频遭盗,因此她对农民生活的艰辛是深有体会的。
全诗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是以白描的手法将一幅真实的“晚清岁旱图”展现在读者面前。若将前后对照来看就更触目惊心,农民们连饮用水都无法保证,很多人家因为打不到水只好受尽饥渴,庄稼更是无水灌溉,但富人们却将如此宝贵的水随意喷洒降温,毫不顾惜,由此我们可对晚清官场以及生活在底层的可怜农民略有了解,也可以感受到诗人体察民情疾苦之后的愤怒和悲痛。
此诗前后两部分的内容不同,用的韵也不一样,从音韵上也将两部分截然分开,韵随意转,自然而然。锡嘉采用杜甫新题乐府的方法,在诗中写史,表现了她对当时社会的深刻思考。
(朱洪举)
菩萨蛮
左锡嘉
春闺
一
晓灯明灭春寒重,暗风吹破离人梦。梦断意阑珊,泪珠和粉弹。 镜波寒漾绿,对影空枨触。纤手折红兰,怕簪双鬓鬟。
二
井栏曲曲梨花院,罗帏叠叠和愁卷。紫燕乍来双,楝风春昼长。 暗尘吹隙影,往事何堪省。小步转花丛,啼鹃泣断红。
这两首词描绘的都是女子闺中伤春的画面。第一首写春天的早晨,天还没有完全亮,一个孤独的女子在闺房已将灯点燃,因为被稍有冷意的春风吹醒,不由得面对孤影暗自伤春。但她还沉浸在梦中,“梦里意阑珊,泪珠和粉弹”,在梦中的她和心上人还未倾诉尽相思之意,以致泪水和着胭脂将梦境都打湿了。或者,这个女子的醒来并不是因为诗中所写的“暗风”,而是在梦中哭醒过来的。无奈,此时这个女子走出屋子,晨风吹皱了池塘中的绿水,还带有一丝寒意,她在水边顾影自伤,独自徘徊,空落落的。随手折一只兰花,想簪在头发上,但又怕被别人说;如果簪在头发上,便会使处于妙龄青春的她更为美丽,但这么美丽的容颜没有人在此时欣赏,只能更会引起愁思了。第二首写院落里的梨花已经开了,井栏曲曲,罗帷叠叠,甚至还会有两只燕子呢喃飞来,使得这美丽的闺阁更加寂寞了,闺阁中的白天也显得更加漫长,还不如夜晚尚有离梦相伴,想到这,女子在花丛中又不禁伤心地落下泪水。
锡嘉在作品中特别讲究用词,如第一首中的“泪珠和粉弹”,非常通俗易懂,此处未用错彩镂金的词藻,未用艰涩难懂的典故,纯粹以白描手法写之,刻画却极为逼真,自然清新,情感真切,真正体现了词这种文体别是一家、当行本色的特征。沈谦在《填词杂说》中讲:“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所谓当行本色,即词这种文体自有自己的语言,这种语言多来自于日常生活,甚至直接用口语,如李煜的《菩萨蛮》:“花明月黯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这首词用极为通俗的语言描述日常生活的起居环境、动作与细节,别开生面。锡嘉的这首词,也是使用同样的笔法。“泪珠和粉弹”,虽然表面看来有些俗艳,有些读者认为使用这样的艳语会影响词的雅洁,但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王国维认为只要能表现“真景物、真感情”,使用艳语不但不会影响词的雅,反而因其“精力弥满”会有助于营造词的意境,即使“淫鄙之尤”也可,因此,他说:“‘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之病也。”在锡嘉的这首词中,并不忌讳使用我们平常所说的艳词鄙语,如“泪珠和粉弹”“纤手折红兰”等句中的“粉”“红”等字,但因为她写出了闺中女子的真情真态,所以用到的俗词并不让人感到十分轻浮,联系第二首的“井栏曲曲”“罗帏叠叠”,可看出这个女子是个大家闺秀,整个作品有一种富贵典雅的韵致。回过头再来看“泪珠和粉”等句便也合乎逻辑,而别有一种凄美的情调了。
“暗尘吹隙影”,暗尘,周邦彦有《解连环》词:“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吹隙,形容时间飞快,《庄子·知北游》中云:“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忽然而已。”
其实,锡嘉不仅写春闺,还曾以同样的词牌写了秋闺,其一云:“绿芜偷长闲庭院,帘波半窣销香篆。玉甃海棠丝,红香三两枝。 晚风垂睩敕,小迟轻衫薄。谁剪玉珑玲,竹声铿画屏。”其二云:“月明如水虚廊静,玉绳低亚珠帘影。庭院嫩凉天,花枝瘦可怜。 枕香红印粉,梦懒愁无准。银烛冷棋枰,秋窗夜夜情。”(《前调·秋闺》)这几首词的意境相似,如“枕香红印粉,梦懒愁无准”一句,亦和上面所说的“泪珠和粉弹”“纤手折红兰”等句属于同样的笔法,自然神妙。
(朱洪举)
解语花
左锡嘉
寒夜自制通草花,感而有作
光阴草草,世界花花,何处幽怀写。数椽鸳瓦,霜华重,课子一灯初灺。机声轧轧,只赢得泪珠盈把。谁为怜、生计难抛,剪彩消长夜。 休说寒闺韵雅,甚天然工巧,奚辨真假。叶攒花亚,檀心苦,宛转细薰兰麝。并刀试乍,并不向、东风轻借。待卖来、深巷明朝,增洛阳声价。
锡嘉在咸丰元年(1851年)嫁给曾咏做继室。咸丰十一年,曾国藩和鲍超邀请曾咏襄办安庆军务,曾咏由此投身军旅。在同太平军作战中,曾咏在七个月内收复了青阳、泾县等九个州县,但积劳成疾。同治元年(1862年)闰八月二十五日,锡嘉接到李鸿裔、李榕寄来的书信,得知曾咏重病,九月十一日,闻曾咏死讯,痛不欲生。曾光岷在《左太夫人事略》中载:“湘乡曾文正公以府君贤,调办安庆军务,旋以积劳卒于军。先妣闻耗痛不欲生,誓以死殉,为庄母劝阻,乃泣血奔丧赴皖。”
曾咏卒时,锡嘉刚年过三十。当时丈夫的灵柩尚在安徽,很多人因为路途遥远、寇盗侵扰而劝阻她不必返柩,锡嘉哭着说:“亡灵在旅,舅姑在堂,子女幼弱,今不归,无以慰舅姑,即无以慰亡灵也。盗贼波涛,吾何惧哉?”(曾光岷《左太夫人事略》)于是在同治二年(1863年)八月带着诸子女和自己丈夫的棺柩,由安徽踏上归蜀的艰辛之路。在路上条件极为恶劣,曾国荃对此记曰:“其室左恭人移櫘回蜀,过叉鱼滩,大风几覆舟。恭人抚棺长号,呼天泣血,风遽止,舟竟无恙。”(《吟云仙馆诗稿》序)且路上有贼寇以刀相逼,锡嘉面无惧色。其婿林尚辰在《左太夫人寿言节略》中说:“当时寇盗充斥,道路梗塞,太夫人奔丧情迫,泣血赴皖,千里迢遥,独往独来,毫无惧心,遂扶柩由皖至赣。”
锡嘉在为其夫所撰《曾君墓志铭》中写道:“君长身玉立,须鬑鬑然,眉目间秀气郁发,面有风棱。”由此亦可见两人婚后情感笃厚,但这样的生活才持续了十二年左右,她才三十出头丈夫便撒手人寰,这对她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锡嘉在丈夫死后,搬到丈夫的老家四川,除了奉养公婆,还要养育八个子女,而且子女渐渐长大需要上学,因此,生活极为拮据。锡嘉在《乡居》诗中写道:“茅茨泥四壁,梁柱缺结构。瓢饮岂堪忧,穷巷敢云陋?量纸补残篇,牵萝缀屋漏。遗经授孤儿,识字严句读。”在这么艰苦的环境中,锡嘉为了支撑家用,白天耕作,“蚕月料桑柘,谷雨验麦豆。曲堰榛棘肥,瘠土禾稼瘦”(《乡居》),晚上除教子女功课外,还要织布:“春风二月柘枝雨,村落家家卖新纻。东邻西舍悄无语,十指凝冰劈丝缕。愁心入夜丝缕长,孤儿自课灯微茫。遗挂在壁月在梁,掷梭揽卷分余光。”(《新纻词》)
《解语花》便是在这种背景下创作的。通草花,用通脱木制作的花,通脱木又称通草,通脱木茎间有白瓤,通草花即以通脱木片为材料,将通脱木的内茎趁湿时取出,截为小段,理直晒干,然后将茎髓切成薄片,纹理细软洁白,可代纸用,民间艺人常将其做成花朵等工艺品。《扬州画舫录》中载清乾隆时扬州辕门桥像生肆中均有制作。光绪《武进阳湖县志》中记道:“以通草染五色,绒则刮染为片,剪制枝叶花朵,名像生花。”正如锡嘉在这首词中所写的“生计难抛”,除了晚上的织布,“机声轧轧,只赢得泪珠盈把”,她还利用农闲时间制作通草花,为了“深巷明朝,增洛阳声价”,以致熬到深夜。锡嘉除了这首写寒夜自制通草花的词作外,还有另外两首也是记述这种生活的,如在《寒夜剪彩》(之一)中写道:“自笑生涯拙,无由觅稻粱。夜长双剪冷,心苦百花芳。(自注:家贫,自制剪彩花,以博微利。)倩影疑含露,高标不畏霜。明朝深巷卖,聊助玉台妆。”在《寒夜剪彩》(之二)中写道:“剪彩夺天工,霏霞片片红。生涯嗟十指,芳意郁千丛。不借东皇力,无须花信风。疗贫穷小技,霜月隔帘栊。”这里提到的剪彩花即通草花,这种生活虽然非常辛苦,但由这些作品可以看出锡嘉面对穷困仍是一种通达乐观的态度,也可看出作为一个女子的坚韧和不屈服于生活的精神。
由于锡嘉所制通草花经过薰香,很多当地的人都争相购买,在《华阳县志》中载锡嘉“贫无所恃,遂悬格鬻画,更仿南俗,剪通草,制象生花鸟;一时见者,各惊其妙。于是求画者、乞花者,络绎门前”。
除了制作通草花外,锡嘉还擅长书画,尤精花卉,她常用恽寿平的没骨画法,设色鲜丽,笔力遒劲,这也给锡嘉提供了一条谋生之路,林尚辰在《左太夫人寿言节略》中提道:“时家计万分拮据,太夫人又以书画谋生,一时名公卿踵门购求,有纸贵之誉。日用饮食,男女婚嫁,悉赖焉。”她的画在当地非常有名,以致光绪二年(1876年),日本使臣津田静向锡嘉索绘,左锡嘉《日本使臣津田静索绘,兼题长句以应之》诗中对此有专门记述。
锡嘉以她的一双巧手,使整个家庭走出穷困的境遇。缪荃孙在《曾太夫人左氏家传》说她“鬻书画,制通草像生花鸟,得赀以供子读。为三子娶妇,嫁五女,均从十指中求生活”。正如锡嘉在这首词中所写的,通草花并不等待春风的到来便可在万千人家中开放,而且这种花纯粹,开得持久,并不依赖优裕的条件,卞宝第在《吟云仙馆诗稿》序中说:“《通草花》词云:‘并刀试乍,并不向东风轻借。’则想见含荼茹檗时操履之纯洁。”的确,通草花正是锡嘉这个女子的象征。
(朱洪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