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瑛

【作者小传】

字蕋珊，江苏甘泉（今扬州）人。解元江璧姊，汪阶符妻。有《绿月楼词》一卷。

解连环

江瑛

秋暮过故园见衰柳感作

塞鸿催晚。把绿窗午睡，被它轻唤。悄步来、三径全荒，剩衰柳丝丝，对人凄黯。织恨梭愁，绊不住、斜阳一线。听西风更紧，薄暮栖乌，早又啼遍。 年时早霜尚浅。怎近来阅世，已无青眼？记去春、绿到江南，送华舸香车，系情何限。今古荣枯，更销得、几回歌叹？算只有、昏烟无恙，凄然梦断。

这首《解连环》，咏的是秋柳，是暮色中的秋柳，而且是故园的衰柳。全首词是按照女主人公下午至傍晚的行踪一路写来。“塞鸿催晚”一句，点明题目中的时间“秋暮”。塞鸿为秋去春来之物，一个“催”字，写出暮色之逼近，也有作者见鸿雁在暮色中飞过时产生的某种心理感受。雁声唤醒了午睡未起的女主人公，当然也“唤醒了”了她对季节变化的敏感。以下写景，就展现了在这种敏感的目光注视和心灵观照下的种种景致。你看，当女主人公漫步故园时，见到的是“三径全荒”的凄凉景象，这时，那株路边衰柳，便显得异常触目了。更妙的是下面一句：“织恨梭愁，绊不住、斜阳一线。”这句从上面“衰柳丝丝”的实写生发出来，是作者的虚拟想象。这种移情于物、由实生虚的笔法，为诗词中所常用，也见出作者的才情。既然衰柳的柳条呈现“丝丝”之状，那么它们的低垂、错杂、交织之态，不是像在编织着难言的愁和恨么？此愁恨又从何而来？原来是想羁绊、却留不住西沉的斜阳啊。此是写作者的视觉感受。接着，加上作者的听觉感受，以一“听”字领起三句：“听西风更紧，薄暮栖乌，早又啼遍。”眼中的丝丝衰柳，叠加上耳闻的西风声和鸦啼声，把主人公的“凄黯”之情渲染到十分。以上所写，还只是女主人公对外部世界种种衰败景象的直接感受，这种感受聚焦于眼前的“衰柳”形象。

下片，是女主人公被衰柳为中心的景象触动，引起的回忆和沉思。“怎近来阅世，已无青眼”一句，下语极为沉痛。这里的“青眼”，用的是阮籍“好为青白眼”的著名典故，同时又实指青色的“柳眼”。季节变化，有秋冬必然有春夏，这种运行常态，是自然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但在特定时代的人的心理上，由于特别的原因，会对满眼春色熟视无睹，只觉得一年四季全成了衰败的秋天——动乱时代的人们，饱经沧桑的作者，方有此特殊的心理感受。这种心理感受固然违背客观事实，但却是对时代特征更为真实的反映。清代咸丰年间战乱不断，女词人饱经流离之苦，故有凄惶之感，并把这种感受表现在词中。作者江瑛《绿月楼词》中有一首《绮罗香·闻江上戒严寄阶符夫子》，是写给丈夫汪阶符的，更直接地描绘了扬州地区当时的动乱破败景象，其中云：“故乡乔木似旧。念人间、何世劫灰飞又。触目惊心，多少营边衰柳。谩说是、鸟亦含冤；便篱菊、近来都瘦。更几处，篝火鸣狐，荒城白昼。”看来两词几为同时之作，可以移来作本词的注脚。

以下仍扣“衰柳”来写。扬州自古多植柳树，清代文坛盟主王士禛《浣溪沙》词就有句云“绿杨城郭是扬州”。所以女主人公作为扬州人氏，记忆中过去的扬州还是满眼绿杨的景象，故下接云“记去春、绿到江南，送华舸香车，系情何限”。估计这几句所写，是作者去年送别丈夫汪阶符时的场面，那时，与丈夫在长江边依依惜别，“春风又绿江南岸”；谁知一年之后沧桑巨变，兵燹使得扬州满目凄凉、绿杨已成衰柳！可以说，这主要不是自然的变化，而是时代的变化，从而引发作者心理的变化。写至此，作者压抑不住内心感受，发为一声浩叹：“今古荣枯，更销得、几回歌叹？”杜甫当年在安史之乱爆发前预感到“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而今天主人公则亲身经历了社会的荣枯变化，当其目睹故园衰柳这一时代动乱的见证，怎会不感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煞尾两句“算只有、昏烟无恙，凄然梦断”，是女主人公的无限伤心之语。天地变色，满目苍凉，似乎只有黄昏的烟霭照旧来到人间，陪伴着劫后余生的人们。当年“绿杨城郭是扬州”的繁华景象，也就成为作者的凄然一梦了。

（方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