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宗爱

【作者小传】

（1650—1674） 字绛雪，浙江永康人。教谕吴士骐女，诸生徐明英妻。襁褓中失母，少时常随父宦游，辗转于浙西东，其间替父传笺唱和，诗名渐著。姿容妍丽。工诗，兼擅音律、书画，慧而多能，然命途多舛，廿一丧父，廿四丧夫，以姊子为继。甲寅年（1674年）浙东乱，从容赴死，以全永康一邑民命。其诗清词丽句，艳极一时，乐府尤存梅村遗音。有《徐烈妇诗钞》，又名《绛雪诗钞》二卷。

舟泊兰江

吴宗爱

久客归心急远旌，黄昏喜见故乡城。

帆樯绕郭人音杂，灯火临江夜市明。

斜月女墙寒击柝，秋风官渡远鸣钲。

归家刚值黄花节，促换轻舟趁水程 [1] 。

乙巳年（1665年）秋，在结束了“六年浪迹浙西东”（《归家有感》）的生活之后，十六岁的绛雪随父返回家乡永康，此诗即归途中作。

首联两句“久客归心急远旌，黄昏喜见故乡城”，开篇一个“久”字，形象表达了诗人急切、喜悦的心情，数年客居异乡，此日方归，诗人在船上不住地遥望前方，可目光所尽之处却总是江边的帆旗，让人十分着恼，一直这样注目到黄昏，终于瞧见了故乡的轮廓，心中充满欢喜。上句似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的迫切之情，下句又如他的“乃瞻衡宇，载欣载奔”所表现的欢快之感。次句之“喜”，与首句“急”相形相彰，刻画心情神态。

颔联进而描写夜幕降临时，故乡城外船泊江边、夜市开场的景象。“帆樯绕郭人音杂”，一个“绕”字，写出归帆之多，也与人声喧杂形成对应。“杂”字本非好词，但在此处，直有温馨、温暖之感，具有与字面意相反的表达效果。“灯火临江夜市明”，临江的灯火都点起来了，在江水的映射下，分外明亮，给夜晚的市场增添了不少热闹的气氛。黄昏天黑，这个时间段对古人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诗经·王风·君子于役》篇云：“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诗经·邶风·式微》篇云：“式微式微，胡不归？”都是在表达对征戍远方亲人的思念，然兴起这种浓烈思念的风景，皆是黄昏夜幕初临，这该归家的时刻。因而可以想见在归乡的诗人看去，归帆环绕，夜市灯明，其中人影穿梭，叫卖声、讨价声，熙熙攘攘，这喧闹杂乱之中散发出怎样温馨的气息。“江”字，即题中“兰江”，在浙江兰溪，由衢江、婺江汇合而成，乃钱塘江最大支流，为通衢水路。诗人一路水行至此，泊舟江边，故听到五方杂音，看到灯火通明的夜市，因离家乡不远，将换小舟回乡，而倍感亲切。

颈联“斜月女墙寒击柝，秋风官渡远鸣钲”，诗人自注云：“舟人到岸则鸣钲。”写斜月升到了的城墙头上，巡夜的敲梆声带着清寒传来耳畔；秋风飒飒，官家渡头前，近岸的舟上有钲声远传。虽是实写，却带有一种历史的萧肃和悠深感。“女墙”，指城墙上呈凹凸形的小墙。唐刘禹锡诗云：“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金陵五题·石头城》）“月”与“女墙”，在刘诗中代指昔盛今衰的石头城的见证者。“官渡”，指官方渡口，这里与“女墙”相对，容易让人联想起三国时期的官渡之战。“击柝”除平常义上的敲梆巡夜外，又多用于战争，喻战乱；“鸣钲”指敲击钲、铙或锣，行军时用以节制步伐，“钲人伐鼓，陈师鞠旅”（《诗经·小雅·采芑》），可见这些意象都与历史与战争关联。诗人平常用来，却关合字面，使诗句获得了更深的意味。“远”，诗中谓远离，随着小舟的离岸，鸣钲之声亦远去，而家乡却愈来愈近了。故此句虽是写景，实为表达归乡心情。

尾联“归家刚值黄花节，促换轻舟趁水程”。时节，是最易触动久客游子敏感神经的音符，他们最难承受的就是这些令人神伤、令人寂寞的一个一个节候，而时节也仿佛有意地在他们的心头时时敲打着。黄昏后而见斜月，可见是一月上旬时候，又值黄花（菊花）开放，那所谓“黄花节”，即是“每逢佳节倍思亲”的九九重阳节。“归家刚值”，是诗人忖度语，细细算来正好能赶上，因此必不得耽搁行程，误了佳期。所以诗人才“促换轻舟趁水程”，其自注云：“从兰江再上，大船难行，因换小舟。”诗人竟不顾夜里行舟，只为早点到达家中，这份迫切与喜悦流溢于字里行间。“促”“趁”二字，与首句“久客”、次句“喜”相互照应生发，将诗人急于见到家乡的心情展露无遗。

整首诗情感欢快、急切，可与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参看。不同之处在于，杜诗写还家之途纯是想象，但情感上一气鼓荡，更有力度。绛雪诗作于泊舟换舟的途中，因此有不少情景画面的描绘，画面与画面之间还有意境顿挫之感，如颔联的温馨到颈联的萧远。另，绛雪诗较为细腻，尤其是“归家刚值黄花节，促换轻舟趁水程”一联，从中可以想见一个细细思量的小女儿情态。

（陈婷婷 彭国忠）

注　释

[1].诗人自注：舟人到岸则鸣钲，从兰江再上，大船难行，因换小舟。

寄外

吴宗爱

落叶飕飕里，秋灯怯影单。

此时瞻远道，愈觉路漫漫。

风雪貂裘敝，关山马足寒。

朦胧怜淡月，两地但同看。

吴宗爱大约在十七岁的时候归徐明英为室，这首诗就是写给她远在异乡的丈夫的。自古以来就有许多夫妻之间互相传情的诗篇，如《诗经·周南·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马虺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前四句以女性之口吻叙述自己对远离家乡的丈夫的思念；后四句换作征途中疲惫的丈夫的感慨。后来历代皆有此类作品流传，并以其能抒发夫妻间真切思念关怀之情，而为人称道。吴宗爱这首诗正属于真情实感之作。

“落叶飕飕里，秋灯怯影单”，开篇即有凄清之感，秋叶飘落于冷风之中，而灯光里诗人形只影单。一个“怯”字，传达了内心深处的一丝丝恐惧、畏怕。落叶飕飕，作用于人的听觉；秋灯，作用于人的视觉；落叶，写室外广阔的世界；秋灯，写室内狭隘的空间。二者相形，更把一个弱女子在深秋季节中的孤单，在万木萧萧里的单薄、瘦弱，勾画出来了。诗只说“影单”，但任谁也会联想到那是纤纤瘦弱的一副身子骨。不说人怯，却说“秋灯怯影单”，“怯”字被活用了，句法也变得灵动跳脱。“此时瞻远道，愈觉路漫漫”，此时此刻，眺望远方，愈发感到长路之漫漫，令人不禁想起“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欲何之，宿昔梦见之”，乐府古辞中的青草让人心中充满相见的希望，而本诗所写则是落叶纷飞之时节，令人惆怅。自古诗人多悲秋，“无边落木萧萧下”“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哪里是诗人悲秋，哪里是故作多情，而实在是人在这样的秋天，在这样怀人的季节里，在这样挥抹不去的痛苦里，不能不悲！

继而诗人笔锋一转“风雪貂裘敝，关山马足寒”，貂裘遮挡不住漫天的风雪，即便是骏马亦无法抵御关山的寒冷。“貂裘”“关山”都是羁旅行役诗作以及边塞诗中常有的意象，这里不止是表明丈夫距离自己之遥远，更是对丈夫的体贴关爱。想象中，丈夫为生计功名奔波在外，御寒的衣物早已破败，身体分外的寒冷。不说人寒，而说马足寒，正是以物衬人，不写之写，深得诗歌描写艺术三昧。“朦胧怜淡月，两地但同看”，人虽然天各一方，却可以同看一轮明月。当空皓月与思念之情在古典诗歌中一直有着密切的关系。《古诗十九首》中《明月何皎皎》云：“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这是借明月来表达夫妻之间思念之情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本谓万古之至乐；面对朦胧淡月，本宜夫妻同赏；现在丈夫远行，诗人也是一人独看，但却说“两地同看”，这实际是以看月之“同”写不得已的不同（两地），一个“但”字，极尽心中之遗憾与伤感。然此只是字面意。老杜《月夜》云：“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从远在异地的小儿女写起，写儿女正是写自己，写小儿女之“未解”，正是写自己的深解之痛。正如方玉润在《诗经原始》所言：“人子行役，登高念亲，人情之常。若从正面直写己之所以念亲，纵千言万语岂能道得尽？诗妙从对面设想思亲所以念己之心，与临行勖己之言，则笔以曲而愈达，情以婉而愈深，千载下读之，犹足令羁旅人望白云而起思亲之念，况当日远离父母者乎？”诗人正是想象自己和丈夫彼此同时在思念着对方，从对方写起，以传达那样一种深深的思念和关怀，同时蕴涵不尽之意、悠长之情于言外，令人回味无穷。

（陈庆生）

吴宗爱像

——民国十六年（1927年）石印丁芝宇手写本《徐烈妇诗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