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音

【作者小传】

（1681—1760？） 字淑则，晚号渌净老人。浙江钱塘（今杭州）人。出生在官宦世家，父徐旭龄，历宦云南道御史、山东巡抚、漕运总督等。母亲楼氏，号餐霞老人，能诗文。德音后适进士许迎年。两人婚后感情甚笃，时相唱和，惜迎年早逝。后复罹火患，德音艰苦持家，教子成立。著有《绿净轩诗钞》五卷、《绿净轩续集》一卷。

四时白纻歌（其一）

徐德音

羲和六辔回苍龙，长红小白纷作丛。

纤枝绰约随流风，翩翩冶态如惊鸿。

一寸眉峰晕春碧，酒潮欲上莲腮赤。

热心拟化百枝灯，长倚君王照瑶席。

《白纻歌》是我国古代著名的乐府歌曲，产生于三国时的吴地，伴随《白纻舞》的产生而产生，是配合《白纻舞》表演的歌曲。白纻是一种细而洁白的夏布，舞者穿着洁白柔软的长袖舞衣，模仿白鹤展翅飞翔之态翩翩起舞，舞姿优美而飘逸。《白纻歌》于吴孙皓时传入宫廷，魏晋南北朝期间，《白纻》歌舞更多地是在宫廷和贵族府邸的宴会上表演，娱人耳目。唐代，《白纻歌》风靡一时，被人们广泛传唱。唐代以后，《白纻》歌舞从宫廷中退出，也可能在民间、特别是江南仍然流行。而在文人笔下，辞与歌舞逐渐分道扬镳，变成一种书面诗歌形式，并依然兴盛不衰。徐德音创作的《四时白纻歌》，就是拟乐府体在清代女性诗人中的回响。南朝梁沈约曾作《四时白纻歌》五首，分咏《白纻》歌舞在春、夏、秋、冬四季及夜间的表演盛况。徐德音《四时白纻歌》共四首，分咏四季，这里所选的是第一首描写春季的。

此诗收于《绿净轩诗钞》卷一第一首，《诗钞》初刻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当时徐德音二十五岁，所以这是她青年时代的诗作。沈善宝《名媛诗话》曾谓“《绿净轩》无体不工，古风、乐府尤为擅长”，观此诗则所言不虚。首二句着力于春天景物的描写。羲和，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人物，驾御日车的神。《楚辞·离骚》：“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王逸注：“羲和，日御也。”洪兴祖补注引《淮南子》注云：“日乘车驾以六龙，羲和御之。”“回苍龙”则代表日落西山，因为《白纻舞》的表演时间一般是在晚上。“长红小白”，指大大小小、红红白白各种颜色的花朵。唐李贺《南园》诗之一：“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则又比喻白里透红的女子的脸颊。首联告诉读者，在一个春天的夜晚，太阳已经西斜，酒过三巡，宫女们做好了准备，如花团锦簇般聚拢在一起，盛行于上流社会的《白纻舞》马上就要开演了。

第三、四句写宫女们绰约的舞姿，时而犹如纤细的树枝在春风的吹拂下一样曼妙；时而翩翩起舞，神态妖冶，犹如白鹤亮翅，惊鸿一瞥。“惊鸿”，暗用了曹植《洛神赋》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典故，来形容宫女们的身段轻盈如雁，具有洛神一样的美态。《白纻舞》的起源，很有可能来自于吴地古老的民间舞——白鹤舞。白鹤舞最早与丧葬祭祀有关，后来这一习俗慢慢式微，但舞容、舞姿却保留了下来。历代的《白纻歌》都有对舞者美妙舞姿的生动刻画，以至于后来慢慢成为一种程式。如东晋无名氏的《晋白纻舞歌诗》，首四句即云：“轻躯徐起何洋洋，高举双手白鹄翔。宛若龙转乍低昂，凝停善睐容仪光。”写出了条条玉臂迎风摇摆，如仙鹤引颈翱翔；舞姿宛转多变，舞者明眸善睐，如仙女下凡一般。又如沈约所作的《春白纻》：“兰叶参差桃半红，飞芳舞縠戏春风。如娇如怨状不同，含笑流眄满堂中。”也是将节气的描写与舞女们的舞姿、神态，巧妙地融为一体。徐德音在此处，可谓很好地继承了这一诗歌传统。

第五、六句换韵，体现了七言古诗在诗体上的自由跳荡。此联着意刻画舞女们美貌的姿色，镜头由远及近，成了近距离的特写，带给读者以一种迫近感，更富香艳的意味。舞女们眉如春黛，腮如红莲，在酒力的作用下，摆出各种妩媚娇憨之态，青春的气息，令观者心荡神摇。六朝时的《白纻歌》，对于宫体诗的发展，有过一定贡献。徐德音的拟作，在这里很好地把握住了这一点，写出了那种热烈的场面。

最后两句别开生面，设想奇特，是全诗的亮点。写舞女们一片热忱之心，欲化作百枝明灯，常相伴于君王之侧，共度此良宵而不暂离。瑶席，这里指精美的酒宴。据《开元天宝遗事》载：“韩国夫人置百枝灯树，高八十尺，竖之高山，上元夜点之，百里皆见，光明夺月色也。”此处当是由舞女们白色的舞衣引起联想，感觉每一位舞者都如一盏明灯，气氛在这里达到高潮，但又表达得非常含蓄。“热心拟化百枝灯”，脱胎于柳宗元的“海畔尖山似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又化自陆游的“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梅花绝句》）。华严世界，一多相即，不可思议。《白纻歌》因为历代拟作极多，陈陈相因，很容易陷入俗套。诗人在这里精于点化，匠心独运，后出转精，真偷狐白裘手也，体现了过人的诗歌造诣。

（张煜）

出塞

徐德音

六奇枉说汉谋臣，后此和戎是妇人。

能使边庭无牧马，蛾眉也合画麒麟。

作为一位闺阁诗人，徐德音在青年时代，就学有根底，爱好读史。沈德潜《绿净轩续集序》有“太夫人为清献公季女，少岁研讨典籍，诵扬清芬，已克传家学矣”之誉。故与一般女性诗人之吟风弄月不同，她的诗集中还有不少论史之作，这首《出塞》，即是她早年的咏史之作。昭君出塞，感动了历代无数的文人墨客，是大家喜爱吟咏的题材。历史上层出不穷的昭君诗，立意各有不同。其中有对昭君的不幸身世寄予同情的，有对昭君和亲的历史功绩表示肯定的，另外还有一些翻案出新的。徐德音此诗歌颂了昭君和亲的不凡历史意义，体现了清代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与高扬。

首句用汉陈平六出奇计，为刘邦统一江山建功立业的典故。《史记·陈丞相世家》：“凡六出奇计，辄益邑，凡六益封。”这六条出奇制胜的计策，清钱大昭《汉书辨疑·陈平传》云：“间疏楚君臣，一奇计也；夜出女子二千人荥阳东门，二奇计也；蹑汉王立信为齐王，三奇计也；伪游云梦缚信，四奇计也；解平城围，五奇计也；其六当在从击臧荼、陈豨、黥布时，史传无文。”其中解平城围，讲的是公元前200年，刘邦亲率三十多万大军北击匈奴，陷入敌军包围，被困于平城白登山（今山西大同市东北）。《汉书》颜师古注引东汉应劭言曰：“陈平使画工图美女，间遣人遗阏氏，云汉美女如此，今困阨欲献之。阏氏畏夺己宠，因谓单于曰：‘汉天子亦有神灵，得其土地，非能有也。’于是匈奴开其一角得突出。”这里其实已经可以看出汉朝因为武力不足征服匈奴，而开始使用美人计，故清刘献廷《王昭君》（其一）云：“六奇已出陈平计，五饵曾闻贾谊言。敢惜妾身归异国，汉家长策在和番。”认为昭君和亲，其实在汉代由来有自，语含微讽。

而在次句中，徐德音所强调的，是陈平不过出谋划策，而昭君却用自己一介女流孱弱的躯体，亲身担当起了汉朝和戎的大业，因此尤为不易。有关昭君出塞的故事，有很多种版本，但都对昭君的不幸寄予了同情。比如《西京杂记》，称昭君美貌后宫第一，但因为不愿贿赂画工，所以始终得不到汉元帝的青睐。直到被赐给匈奴时，元帝才被她的美貌所震惊，但悔之已晚。又如《后汉书·南匈奴传》，也是写昭君貌美，却长期幽居后宫得不到帝王的眷顾。直到被赐匈奴，皇帝才发现了真相，但为了守信，只好忍痛割爱，将她嫁到朔北边方。后匈奴王呼韩邪死，“其前阏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书求归，成帝敕令从胡俗，遂复为后单于阏氏焉”。昭君以如此美好的才质，却遭遇如此不堪命运；她的深明大义，为国献身，感动了一代又一代人。杜甫曾作《咏怀古迹五首》，其三云：“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写尽昭君远赴塞北的凄婉与哀怨。徐德音还作有另一首《明妃》诗：“莫为丹青杀画师，君王原不识蛾眉。可知沙塞凄清日，只似长门冷落时。”则立意更为冷峻。封建的统治阶级，原本只是将女性作为玩物，又有几个能够真正欣赏女性、理解女性的呢？人生失意，本无南北。女性在中国古代，受到三从、四德等的纲纪约束，原本无法享受与男性一样的诸多权利。不平等的男女社会地位，才是悲剧的总根源。

末两句称赞昭君和亲的功劳，和麒麟阁中的功臣们相比，是不相上下的。麒麟阁，汉武帝建于未央宫之中，主要用于收藏历代资料和秘密历史文件。后汉宣帝因匈奴归降，为表彰功臣，将历代对汉有功的功臣画像存放于麒麟阁内。徐德音在这里，为王昭君和亲的历史功绩评价，发出了强烈的呼吁。历史上，如宋刘子翚《明妃出塞图》：“羞貌丹青斗丽颜，为君一笑靖天山。西京自有麒麟阁，画向功臣卫霍间。”清葛秀英《题明妃出塞图》：“绝尘扬兵赋《大风》，旌旗依旧过云中。他年重画麒麟阁，应让娥眉第一功。”也都有过类似的议论。汉代和亲，其实并不始于昭君，高祖时娄敬就有这样的建议，而且当时出嫁的都是公主；而昭君的身份，只是“良家子”。汉朝边塞的宁靖，其实更多不是依靠和亲，而是李广、卫青、霍去病等汉军将士的奋战，是双方实力的对比。和亲作为一种外交手段，更多被运用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对于缓和汉朝与匈奴之间的矛盾，只能说有一定的贡献。而且汉元帝时，匈奴已经衰弱，呼韩邪单于来朝，希望成为汉朝的女婿，更多是对汉廷的主动示好。而昭君的外嫁，更多也属于汉朝对于匈奴的赏赐，以褒奖其忠心。但这些丝毫不影响昭君的故事感动一代又一代的读者。我们没有必要对徐德音的历史观念过多苛求，我想诗人在这里，更多是张扬一种女性意识，同时为男女不平等的社会现实鸣不平。

（张煜）

养疴杂咏（选一）

徐德音

尽日钩帘坐，风光亦复佳。

鸟栖云护竹，人静月横阶。

对酒忘羁旅，翻书送老怀。

时时学吴咏，自击隐居钗。

此诗作于诗人晚年，是一组诗歌中之一首。据诗人诗《序》所云：“癸丑（1733年）九月，予在璜儿卫州倅廨属疾几死，儿于星下哀号请命，而病果愈。至是已两阅月矣。安神闺房，日惟委怀翰墨。儿妇以予精神病耗，不宜更呕心自苦，而予所好在是，置勿听也。洎后璜儿役河上，予则倚闾吟望，率多思子之篇。呵冻濡毫，得诗五十余首，今略存什一，姑俟后之同好者览焉。”徐世昌《晚晴簃诗汇》亦入选此诗，诗中体现出闺阁诗人徐德音一生不变的对于诗意人生的追求。

德音是才女，出身名门，袁枚《随园诗话》曾谓：“比来闺秀能诗者，以许太夫人为第一。”其实她的聪颖才智，在童年时代，已经显现出来。据《杭郡诗辑》：“渌净幼时，尝饰男子装对客，衣上墨沈斑驳，清献公绝爱怜之，且谓：‘生男如是，当不误改金根。’”说明她从小就深得父亲的喜爱，父亲觉得她如果是一个男孩的话，一定可以诗书传家。但德音才七岁时，父亲就去世了。母亲餐霞老人亦能诗文，艰苦持家，并遵照清献公的遗嘱，在德音长大成人后，将她许配给了江都许迎年。婚后两人伉俪情笃，时相唱和。《绿净轩诗钞》中，有大量诗篇记载了他们夫妇婚后一起赏月、探梅、春游、观荷的幸福生活，当然还有很多分别后，思念丈夫的诗歌。徐德音与当时著名的蕉园诗社的才女林亚清也有来往。康熙乙酉岁（1705年），德音陪伴丈夫来到京师，与林亚清把臂定交。林在读了她的诗后，喜曰：“蕉园之社，作者数人，人皆有集，今既晨星寥落，几令韵事销歇。得子之诗，政复后来居上矣。”（餐霞老人《绿净轩诗钞序》）这真是德音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惜乎迎年不永年，德音少寡，后家中又罹火患。面对这一连串的打击，两个儿子佩璜、信瑞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依赖。长子佩璜，字渭符，号双渠。乾隆元年（1736年）举博学鸿词，历官河南卫辉府管河通判、开封同知等。大概就是在癸丑（1733年）前后，孝顺的佩璜千里迎母，德音开始了和儿子一起的生活。谁料到了卫州又患重病几死，《养疴杂咏》组诗就是诗人在病后休养期间所作。命运给了这一位充满才情的女子不断的考验，岁月无情，昔日的青春少女，转眼已经既老且病。面对这一切，诗人并不悲观，而是以平常心对待；唯一不变的，是那一份诗意的情怀。

首联写诗人尽日静坐于闺阁之中，银钩闲挂，欣赏园内景致，心绪安定。次联写好鸟时鸣于幽篁之间，不觉时光转移，已是夜深人静，明月横阶。首两联写景抒情，颇有王安石“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北山》）舒闲容与之态。第三联写借酒遣怀，以消羁旅之落寞；何以解忧？唯有勤攻诗书。丈夫去世以后，除了教育孩子以外，诗书成了德音生命中最大的寄托。据蒋元卿《皖人书录》：“（德音）精熟《文选》，浏览百家，老犹日阅书一寸。”德音后来一直活到八十多岁，她能如此高寿而且勤奋，不得不说是和她的这种良好的心态与健康的生活态度是有关系的。年轻的时候，很多人都会有批风抹月的冲动。但是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则要在他（她）年老的时候，才可以看得出来。末联写自己耽于吟咏，至老不衰。说“吴咏”，因为德音青年时代的活动范围，主要是在江、浙一带。击钗，则暗用《世说新语》“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的典故，表明自己虽迹同隐士，但豪情犹在；并不因时世之艰难，而稍有衰歇也。全诗虽无惊人之语，但淡淡写来，却让我们感受到了诗人的坚定与执着。而且这种处变不惊的淡然，与诗人从小的诗书熏陶和德性培养有着不可分的内在联系。

出身名门，长于江南，娴于诗画，德音身上集中了清代闺秀的很多典型元素。她的艰辛持家，刻苦攻读，长寿阅世，又让我们多了一份对她的钦佩与尊重。诚如沈德潜《绿净轩续集序》中所言：“太夫人学宗乎经，识准诸史，熟精《文选》，旁又浏览乎诸家之集，而一以灵敏为思，运乎性情之真，以合乎伦纪之大。无论处常处变，为欣为戚，而总不失乎风人之旨也，此岂潢潦无源之学所得而窃攀者耶？”德音读书一生、创作一生，虽系闺秀，实有林下之风，确实能列为闺秀第一。

（张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