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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鹊应
【作者小传】
(1877—1900) 字孟雅,福建侯官(今闽侯)人。沈葆桢孙女,沈瑜庆女,“戊戌六君子”之一林旭妻。天资聪颖,能诗擅词,曾受业于陈衍。有《崦楼遗稿》。
浪淘沙
沈鹊应
悼外
报国志难酬,碧血谁收。箧藏遗稿自千秋。肠断招魂魂不到,云暗江头。 绣佛旧妆楼。我已君休。万千悔恨更何由。拼却眼中无限泪,共水东流。
这是一首沈鹊应悼念其亡夫林旭的词。林旭,字暾谷,号晚翠,福建侯官人,才华出众,鹊应的父亲沈瑜庆从林旭塾师处看到他的文章,极为欣赏,加上两家有世交,便决定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将林旭招赘于金陵,光绪十八年(1892年)鹊应和林旭成婚。婚后不久,林旭返闽参加癸巳(1893年)乡试,得中解元。随后赴京参加甲午(1894年)科会试未能登榜。1895年春,因甲午海战中国败于日本,《马关条约》割地赔款的消息传至北京,在京应试举人皆群情激愤,康有为、梁启超写成一万八千字的“上皇帝书”,包括林旭在内的十八省举人响应。林旭是维新运动中闽学会的重要代表人物,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为王锡蕃举荐,被授予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与谭嗣同、杨锐、刘光第等参预新政,不少变法上谕乃出自其手笔。当年9月21日,慈禧发动政变,戊戌六君子被捕入狱,林旭被杀害时年仅23岁。
鹊应在听到其夫遇难的消息后,欲冒险赴京收尸,被家人劝止,几度欲以仰药、绝粒等方式自尽而未遂。林旭死后,沈鹊应曾写过一副挽联:“伊何人?我何人?全凭六礼结成,惹得今朝烦恼;生不见,死不见,但愿三生有幸,再结来世姻缘。”她在丈夫死后伤痛欲绝,终在1900年4月,也就是在林旭死后不到两年,因过度哀伤而死,和其夫一样,也年仅23岁。有学者认为鹊应为服毒自杀而死,两种说法在殉夫这点上并无大异。
当时很多爱国人士为二人的遭难深表惋惜,康有为在《六哀诗》悼林旭篇中写道:“慷慨乃捐躯,投身赴大理。呜呼苌弘血,三年碧不止。娟嫮沈公孙,令德俪才婿。竟作坠楼人,长咽秦淮水。晚翠自名轩,完节无愧比。每见青琅玕,伤心泪弥弥。人间廿四年,英名满天地。”康有为在诗中以晋石崇爱妾绿珠坠楼而死之事作比,表达了对英烈女子沈鹊应的赞叹和同情。林旭与沈鹊应的尸骨被分别运抵福州后,沈瑜庆将他们合葬于北门义井,竖石墓联曰:“千秋晚翠孤忠草,一卷崦楼绝命词。”
鹊应在丈夫死后,写了很多诗词,或寄托哀思,或表明心志,如《除夕影前设奠》一诗:“空房奠初夕,对影倍凄然。守岁犹今夜,浮身非去年。心随爆竹裂,眼厌灯花妍。况是无家客,银筝悲断弦。”其痛不欲生之情浮于言表,又如她在《春夜八首》中的一些诗句:“药炉经卷在,即此了吾生”;“遗编和泪叠,字字是华严”;“我已无肠断,诗成寄与谁”,这些句子已明显流露出殉夫之意。
《浪淘沙·悼外》这首词同以上诗作一样,都是鹊应悼念亡夫的作品,有学者认为《浪淘沙》为其绝笔之作,已无从考证。这首词亦作《浪淘沙·悼晚翠》,“晚翠”是其夫林旭的号,词中所说的“箧藏遗稿自千秋”,箧藏遗稿指林旭的《晚翠轩集》。词作开头即言“报国志难酬”,可见这首作品除了悲思外,还有一种豪情与壮烈,而不仅仅是限于个人的哀伤,还有一种忧国之感叹。鹊应此种风格的词作在其夫亡后尤为多见,如她在《燕山亭·读列女传》一词中写道:“薄晚寒闺,轻盈弱质,井水心情自守。触目惊心,栋折榱崩,何恤玉颜消瘦。针管慵拈,误几度、窗前停绣。回首,叹周道游观,将非君有。 嗟彼女伴何知,把慷慨情怀,认萦丝藕。葵践兄亡,冷眼年来,已知大弓难彀。无限伤心,当商女、后庭歌奏。能否?比例似、无盐觅偶。”词中以“大弓难彀”比喻自己的抱负难以施展,她赞美的是像丑女无盐那样能助齐宣王治国的女子,而非只知慵拈针线的闺中女子。同样,《浪淘沙·悼外》也是一首豪迈悲壮的词作,钱仲联在《清词三百首》中对沈鹊应的《浪淘沙》评道:“悼夫之词,不施一些粉饰,全是朴素之词,为血泪所凝成。历代女词人悼夫之事,从未有如作者所写那样,丈夫是陷于不测之祸,为国事而死者。此词便自树一帜。”
鹊应此首词作虽是为亡夫所写,亦可看作为亡国而写,正如其父沈瑜庆在《〈崦楼遗稿〉题语》中云:“人之有诗犹国之有史,国虽板荡,不可无史。人虽流离,不能无诗,此崦楼之诗所由作也。”女侠秋瑾在《满江红》中言:“肮脏尘寰,问几个男儿英哲?算只有蛾眉队里,时闻杰出。良玉勋名襟上泪,云英事业心头血。”鹊应正是如秋瑾这样带有侠气的英烈杰出女子,其词作亦语带风云,气含骚雅,无半点脂粉气,丝毫不亚于须眉,可谓奇女子、烈女子。
(朱洪举)
兰陵王
沈鹊应
鸡声
梦初阁。残倦余酲尚著。纱窗外、晴报晓钟,曙色阴阴透帘幕。醒来心情恶。更听胶胶声作。衷心警、颠倒著衣,却被苍蝇弄听错。 长鸣意谁托。甚风雨凄凄,都未忘却。宁同宛转调弦索。惊茅店羁旅,金闺朝士,一例繁雄并冷落。夜更促梳掠。 寂寞。岂漂泊。搅无睡残更,翻依鸣柝。同声唱晓天涯各。怅问寝犹隔。栉笄如昨。干卿何事,向耳畔,触悲乐。
这首词以鸡声写自己的志向。诗人在曙色阴阴的早晨被鸡声叫醒,一开始感觉鸡声非常可恶,因为美梦被打断,甚至还有些“残倦余酲”,但一想到雄鸡在风雨凄凄之夜仍然报晓,自己便起来梳妆打扮,然而起来之后又感到寂寞无依,鸡声已触发起无穷的思绪,想再睡也很难睡着,只能靠听鸣柝之声打发残更了。整首诗情感变化起伏一波三折,将一个有远大志向闺中女子的复杂心绪描绘得极为形象生动。
词中用典较多,且多取自《诗经》,如第一叠中的“更听胶胶声作”,胶胶,出自《诗经·郑风·风雨》:“风雨潇潇,鸡鸣胶胶。”后人便多以“胶胶”或“角角”象鸡鸣之声,如唐代李廓在《鸡鸣曲》中写道:“星稀月没上五更,胶胶角角鸡初鸣。”“衷心警、颠倒著衣,却被苍蝇弄听错”,这一句中有两处也都来自于《诗经》,“颠倒著衣”,典出《诗经·齐风·东方未明》:“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东方未晞,颠倒裳衣。倒之颠之,自公令之。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则莫。”《毛诗序》对此诗解为:“朝廷兴居无节,号令不时,挈壶氏不能掌其职焉。”郑玄笺注为:“挈壶氏失漏刻之节,东方未明而以为明,故群臣促遽,颠倒衣裳。”鹊应在此处写听到鸡声以为天亮便急忙穿衣,“颠倒”乃夸张写法,一则使用《诗经》中的词语,一则刻画听到鸡声后的情态。“却被苍蝇弄听错”,典出《诗经·齐风·鸡鸣》:“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在此诗中妻子提醒丈夫“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催促其赶快起来上朝,丈夫却回答“匪鸡则鸣,苍蝇之声”,《毛诗序》认为此诗主题为“哀公荒淫怠慢,故陈贤妃贞女夙夜警戒相成之道焉。”
第二叠中的“甚风雨凄凄,都未忘却”,亦典出《诗经·郑风·风雨》:“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毛诗序》认为此诗主旨乃“思君子也,乱世则思君子不改其度焉”。“惊茅店”句,则化用温庭筠《商山早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金闺”乃指金马门。《史记·滑稽列传》:“金马门者,宦〔者〕署门也。门傍有铜马,故谓之曰‘金马门’。”金马门乃汉代学士待诏之处,后世往往借指朝廷。如此,“金闺朝士”指的是朝廷的杰出人才。他们身处羁旅,闻听鸡鸣时,“一例繁雄并冷落”,同样有漂泊凄清之感。第三叠,则基本不用典故,直抒胸臆,写天涯漂泊、长夜难眠之际,耳听鸡鸣报晓,触动愁情之无奈,收束全篇。
鹊应在词中大量使用典故,一方面使得此词用语凝重典雅,如有一种历史的光晕笼罩,有一种悠长的回声激荡,因而不显得单薄肤浅;另一方面其实也是词人借这些典故表达自己的志向,如词中言“甚风雨凄凄,都未忘却”,《诗经·郑风·风雨》中所言“风雨”“凄凄”“潇潇”“如晦”均可视为乱世的象征,而雄鸡于风雨中犹鸣叫不已,象征君子居乱世而不改其节度。鹊应所处的也是一个风雨飘摇的乱世,她并没有因为身处乱世而采取沉沦或苟且的态度,而是夙兴夜寐,不断警醒自己,立志要做一个不改节度的君子。
整首词始终围绕鸡声来展开,尤其诗人在最后发问道“干卿何事”,意趣无穷,本来天亮和雄鸡素不相干,但它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平常天气都按时而鸣,以天明报晓为己事,这个“干卿何事”可能来自别人对鹊应不甘做平常女子的不解,诗人自己说出,也可看出她的一种洒脱。作品借写鸡声以言志,意思不直露,含蓄委婉,耐人品味。
这首词也可看作是鹊应为她的丈夫林旭及参与变法的人士而写,如在这首词中提到的“惊茅店羁旅,金闺朝士”,“金闺朝士”指的是朝廷的杰出人才,在这首词中,则应指林旭及参与变法维新的爱国人士。因为光绪帝非常看重林旭等人,曾亲自召见他们,并授林旭、谭嗣同、杨锐、刘光第等四品卿衔,担任军机处章京,甚至皇帝的谕旨都多出自林旭之手,因此,词中称他们是“金闺朝士”。
鹊应在和林旭结婚后,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他们于1892年10月结婚,次年林旭就去参加乡试,随后到北京参加会试,并追随康有为参与变法维新活动,长期奔走于京皖之间,直至变法失败被杀,而鹊应则在此期间基本上还是和父亲住在一起。这首词中提到的“寂寞”,基本可反映出鹊应当时的心境。然而,整首词并不给人一种悲观与凄婉的感觉,甚至诗人在作品中大量戏用《诗经》中的典故来传情达意,如“颠倒著衣,却被苍蝇弄听错”等句,读来并不显压抑沉重,可以看出,鹊应并不是那种囿于儿女情长的女性,她和她的丈夫有共同的志趣,她非常理解并支持丈夫林旭所做的事业,因此,这首词也可隐隐看出鹊应的政治寄托。
(朱洪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