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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珠
【作者小传】
(1764—1804) 字碧岑,号小维摩,江苏甘泉(治今扬州)人,侨居吴县(今苏州)。江藩妹,诸生吾学海室。善舞剑,通经史,工词赋、骈文,诗多戛戛独造。幼而聪慧,受经于汪大绅,年十八归吾学海,事舅姑以孝闻,米盐井臼琐屑之务,裁之井井有条理,暇则授儿女辈书,手披口讲,寒暑无间。与吴门张滋兰、尤澹仙等结清溪吟社,号“吴中十子”。有《青藜阁集》《小维摩诗稿》。
送半客之皖江
江珠
劳劳千里亦何求,菽水无储要强谋。
嗜酒未妨成酒隐,爱诗甚勿作诗囚。
嗽醪爵味何输蜜,披褐禁寒可敌裘。
此去江山酬不暇,漫缘梅雪泥雕搜。
半客即江珠之夫吾学海,半客在《小维摩诗稿后序》中云:“予以家食贫之故,浪游四方。”又据陈燮为《小维摩诗稿》作序:“吴门吾子半客以雅才客游四方。”归懋仪为《小维摩诗稿》作序亦云:“半客先生,吴中名士,当代巨公争相罗致,壮游日多。”可知,江珠的丈夫半客有才华但未获功名,游历四方作幕下之宾,以为生计。这首七律为半客即将客游皖江时,江珠的送别之作。皖江在今安徽境内。
首联采用设问的修辞手法,先以“千里迢迢奔波劳碌为了求什么”提出问题,启发读者思考。“劳劳”,辛劳,忙碌。如唐代元稹《送东川马逢侍御使回》诗:“流年等闲过,人世各劳劳。”“千里”即指半客客游之事。后半句用典,自问自答,乃因生计所迫而要尽力谋生。“菽水”语出《礼记·檀弓》:“子路曰:‘伤哉!贫也!生无以为养,死无以为礼也。’孔子曰:‘啜菽饮水尽其欢,斯之谓孝。’”后常以“菽水”指晚辈对长辈的供养。“亦”和“强”二字别有意味。“亦”此处为语助词,加强语气,突出“何求”,表达了不舍之情。“强”当解释为“勉强”之意,用来修饰“谋”,表达了无奈之情。迫于生计,丈夫长年四处奔波,客游他乡,而这种仰人乞舍的客游生活又是十分不易,诚如她另一首诗《送半客之皖江,兼订来春偕往之约》有句云:“骨相痴屯随分好,性情简朴入时难。仰人乞舍知非计,审膝求容亦易安。”对于丈夫为求生计选择出游,江珠有着同情和理解,同时也隐约透露着些许无奈。
颔联紧承首联,以对丈夫的嘱咐,表达不舍情怀。“未妨”,不妨。“酒隐”,一般指因不得志而寄情于酒。此处用苏轼《酒隐赋》之典。中有句云:“爰有达人,泛观天地。不择山林,而能避世。引壶觞以自娱,期隐身于一醉。”“诗囚”,指孟郊和贾岛,此二人以苦吟著称,喜为穷苦之词,有“郊寒岛瘦”之说。金人元好问有“郊岛两诗囚”之句。此处当取苦吟之意。喜好喝酒可以,不妨做个“大隐隐于市”的放达之人。喜爱作诗亦可,但不要太过拘泥,为诗所拘囚。看似简单的嘱咐,却饱含了为人妻者的期望与关切之意。
颈联承接上意,从安慰丈夫的角度表达关切之情。“嗽醪爵味何输蜜,披褐禁寒可敌裘”,“嗽醪”,饮浊酒。“醪”,指汁滓混合的浊酒。“披褐”,身穿短褐,多指生活贫苦。浊酒细细品味亦如蜜般甘甜,粗布短褐亦可如裘皮大衣般暖和。江珠叮嘱丈夫,锦衣玉食的生活并不是她所要追求的,只要夫妻相守,清贫的日子同样充满乐趣,粗茶淡饭也能成美味佳肴。连用两个比喻,表明自己甘于清贫,实与首联“强谋”呼应,意谓丈夫不要太过于勉强自己,表达对丈夫的关心与不舍。
尾联是江珠对半客此番客游情形的猜想和提醒。“江山”,化用古人“江山之助”之说,指诗文借助于自然山水的熏陶感染。“酬”即酬谢、酬答江山之意。“漫”有徒然之意。“雕搜”,谓刻意修饰文辞。半客此番客游,得益于江山美景的熏陶,必将诗兴大发,赋咏不断,不必再凭借梅雪之类的景色而雕章琢句,徒费精力。此句实与“爱诗甚勿作诗囚”句呼应,期盼丈夫得山水之兴,而不必苦吟劳神。
该七律以依依惜别之情为线索,从对夫君客游的无奈与不舍到临行之切切嘱咐,再到对丈夫的宽慰与劝导,再到对未来的猜想和期盼,波澜起伏,跳跃跌宕,却意脉相连,寓论说于其中,真情流露。无怪乎其兄江藩谓其诗:“七古、近体,则裁风骨于李杜,骋论说于韩苏。”
(徐燕婷)
烛影摇红
江珠
雨夜感怀
夜雨潇潇,残灯点滴光如豆。文章何处哭西风,真不堪回首。忆月夕花朝候,淋漓泼墨黏襟袖。酒酣说剑,耳热谈天,争无作有。 是事休休,狂怀磨尽浑非旧。不须制恨与笺愁,命也还知否。放却眉间叠皱,脱尘缘、蒲团坐守。千声古佛,一炷清香,好生消受。
吴郡通儒任兆麟选定的《吴中女士诗抄》收录江珠之作《青藜阁集》,江珠为集作序,所作《自序诗稿简呈心斋先生》完成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腊月,而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夏《吴中女士诗抄》已陆续刊刻发行,《烛影摇红·雨夜感怀》入选其中,则说明该词创作时间最晚当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而江珠生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由此推算,该词创作应在其二十五岁之前。
女子未满二十五岁,本应风华正茂、意气风发,但江珠的词作却处处透出愁病悲凉之意,其兄藩序《小维摩诗稿》云:“碧岑瘦骨支衫,细腰减钗,病魔缠体,药裹关心。皈依净土,舍万劫之爱缠;顶礼空王,出四生之汩没。”徐煜为《小维摩诗稿》所作序亦云:“工诗而不永年,有生之日又多与病俱。”江珠自序《青藜阁集》云:“珠善病人也,生世不谐,痴顽弥甚。穷年痼疾,匿影于寒衾;终日坐愁,藏身乎针孔。孰云酒可忘忧,不信犀能蠲忿。中怀悲怆,莫敢告人;满腹牢骚,谁堪共语?茹斋绣佛,徒忏他生。”可知她身体瘦弱,顽疾缠身,愁病多作,故而皈依佛门,号小维摩。而其愁病,据其夫吾学海所撰《小维摩诗稿后序》所言,乃因“碧岑复性耽经史,常夜半犹手一卷,以是得寒嗽疾。久成劳瘵……”而愁病之憾,不仅使得江珠饱受身体之摧残,亦使得其精神备受折磨。江珠许多诗词文章,可窥其饱受病痛之余,奉佛以求心灵之慰藉,此词亦不例外。
上阕首句写现实之景。古代诗歌中常用“夜雨”“残灯”等意象渲染孤凄气氛,表现悲凉之态,如唐代白居易《上阳白发人》:“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又如宋代张炎《月下笛》:“万里孤云,清游渐远,故人何处?寒窗梦里,犹记经行旧时路。连昌约略无多柳,第一是难听夜雨。漫惊回凄悄,相看烛影,拥衾谁语?”“夜雨潇潇”掀起词人心底之愁事,如豆灯光恰似其生命飘忽不定,不堪一击,随时可能熄灭,备显凄凉。“文章”句化用李贺诗句:“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李贺感叹自己一介文弱书生无力杀敌报国,只能作“哭秋风”的无用之物罢了。而江珠却因缠绵病榻,形影相吊,孤芳自赏。前尘往事,不堪回首。“忆月夕”句转入对往事的回忆。“月夕花朝”指月明的夜晚,花开的早晨,形容良辰美景。“泼墨”本指国画的一种画法,用笔蘸墨汁大片地洒在纸上或绢上,画出物体形象。这里应借指诗兴勃发之态。诗兴勃发故而忘乎所以,以致墨汁尽染襟袖亦无暇顾及。江珠与张滋兰等结清溪吟社,号“吴中十子”。吴中十子才艺双全,相与唱和,不胜言欢。沈 《箫谱叙》云:“清溪鼓琴,碧岑舞剑,素琴击磬,寄湘吹笛,蓉舫抚瑟,杜兰摘阮,艺无不工,洵为骚坛盛事。”故“酒酣说剑”应指当时在清溪吟社欢聚酬唱之事。“耳热谈天,争无作有”则形象地描绘出吟社相聚酬唱的热闹场面。现实之景况与往昔之岁月形成强烈对比,更加凸显现实的愁苦悲凉。
诚然,往昔的岁月是优游而美好的,良辰美景,分韵联吟,舞剑弄月,把酒言欢。现实却是愁苦的。下阕“是事”句用“休休”叠字强调一切已如流水东去,充满了无奈。曾经的盎然诗兴和年少意气也已因常年多病而消磨殆尽。江珠《青藜阁集》自序云:“人非木石,寿岂泥沙。惊岁月之如驰,恐年华之不永。且复药物屏除,固已无心乞活;生涯若是,岂真有意敲诗。”由于长时间忍受病痛的折磨,时刻忧戚生命之凋零,她对人生早已心灰意冷,更何况作诗呢?因此,纵使有满腔愁怀,亦无须用纸笺承载,因生命都不知何时会走到尽头。现实的愁病衰亡已无力更改,唯有一如千百年来众多苦闷女子一般,寄希望于来世,亦诚如她自己所说,“徒忏他生”。因果轮回,此生的磨难怕是前世罪孽所致,她期望通过虔心礼佛消除一切罪孽,希望来世不要再有太多的病痛和愁闷。而或许正是这种对虚无的来世的向往,令她的生命得以苟延残喘,也让她能暂且放下所有的忧愁和烦恼,暂且舒展紧锁的眉头。无论是曾经结社吟诗之佳事,还是现实恶疾之纠缠,一切皆了于古佛声中。焚一炷清香,暂求灵魂的解脱,并好好享受这一份平和与静谧。
全词结构跌宕起伏,回环往复。先是对现实愁病的描绘,继而追忆往昔的欢乐,苦与乐形成鲜明的对比,紧接着回归到现实的无奈,最后寄托来世,以缥缈无踪的幸福收却现实的苦痛与往昔的欢乐。全词看似在潇洒出尘中结束,却充满着对过往时光的怀念,对愁病岁月的悲怆以及对年华不永的无奈。
(徐燕婷)
凤凰台上忆吹箫
江珠
奉和林屋散仙题浣纱词卷
叠叠云笺,行行鲛颗,令人咄咄书空。把新词吟遍,欲和难工。剔尽残灯听雨,真负却、作达心胸。一滴滴,声随肠断,泪染绡红。 朦胧。模糊病眼,看五色迷离,头脑冬烘 [1] 。叹文章有道,何补闺中。博得一场愁梦,思量着、误学屠龙。空自教,年年纸穴,辛苦雕虫。
本词是江珠与任兆麟唱和之作。林屋散仙即任兆麟,字文田,一字心斋,风雅名士,通音律,曾应沈 之请,制成《箫谱》。任兆麟、张滋兰夫妇汇编《吴中女士诗抄》,将沈 《翡翠楼集》收入其中。任兆麟为沈 集中《浣纱词》卷作《凤凰台上忆吹箫》三首题词,用自度腔。所谓自度腔者,即通晓音律的词人,在旧有曲调之外,谱制新的曲调。根据任兆麟《凤凰台上忆吹箫》小序云:“散花女史善箫,请余制《箫谱》,因即填其所作授之。”散花女史即沈 。另根据任兆麟《百字令·偶书代柬寄碧岑》云:“曾记闲恨闲愁,吹箫三叠,不尽那心曲。”又因江珠《百字令·代柬奉酬心斋》亦云:“换徵移宫,翻新合古,制谱真奇绝。清词三叠,试把玉箫吹出。”可知任兆麟《凤凰台上忆吹箫》三首题词即所谓的“吹箫三叠”,也即为沈 制谱之作。江珠亦通音律,作为沈 《浣纱词》的选定者之一,酬和任兆麟之“吹箫三叠”以题《浣纱词》卷。
上阕起句江珠因拜读《浣纱词》触发感慨。“云笺”指有云状花纹的纸。“鲛颗”用“鲛泪化珠”之典,出自晋代张华《博物志》:“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绩织,其眼泣则能出珠。”即鲛人泣泪,颗颗成珠。“咄咄书空”亦用典,《世说新语·黜免》:“殷中军被废,在信安,终日恒书空作字。扬州吏民寻义逐之,窃视,唯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此处当作“叹息”之意。沈 词作以情致感人,任兆麟《书浣纱词后》云:“盖情至之作,自能感人。春女秋士,情一而已。读惠孙词,不觉倾吐及此,想作者亦别有会心。”故江珠拜读亦为之动容,卷中之作,字字真切,行行热泪,令人叹息不已。“把新词吟遍,欲和难工”句点题。因此首词乃酬和任兆麟“吹箫三叠”之作,而任作使用自度腔,故有“新词”之谓。因沈 之作感人至深,加之任作使用新的曲调,非具有一定功力不能为之,珠玉在前,故江珠有唱和却难之感。“剔尽残灯”句以下进一步写词人读完《浣纱词》后的心情。“残灯”和“雨”本就充斥着凄冷、孤寂之感,再加之沈 之作催人泪下,于是在这个残灯微照的雨夜,愁思一触即发。“作达”即放达,江珠因多病而礼佛,其在《青藜阁集》自序中云:“茹斋绣佛,徒忏他生。”每有愁思之念,其常在青灯古佛中求得心灵之宁静。本以为礼佛已求得超然之态和平和心境,未想而今却辜负了这放达心胸。此情此景,随着滴滴雨声,柔肠寸断,热泪盈眶。
下阕词意转折,江珠由阅诸君子会课卷而生感慨,并道出其为文态度。起二句讲评阅之事。“模糊病眼,看五色迷离,头脑冬烘”句末有注云:“小宝晋斋以诸君子会课卷请余评定甲乙,是宵阅尽。”“小宝晋斋”即沈 居所之名,这里代指沈 。以张滋兰为首,沈 、江珠等人参与的清溪吟社不仅有诗词酬唱往来,更有命题课诗之事,除了请诗社中诗艺高超者评定诗作,有时还请任兆麟评定。此次会课卷由江珠评定。“朦胧”呼应上阕之“残灯”。“五色”,指青、黄、赤、白、黑五色,古代以此五者为正色,也泛指各种色彩。此处指诸君子文章色彩斑斓,各有千秋之意。“冬烘”化用“冬烘先生”之典,唐代郑熏主持考试,误以为颜标是颜鲁公(颜真卿)的后代,把他取为状元。当时有人作诗嘲笑:“主司头脑太冬烘,错认颜标作鲁公。”故“冬烘先生”常指昏庸浅陋的知识分子。此处乃词人自谦之语。一来灯光昏暗,又身体多病,加之通宵阅卷怕是体力不支,故而江珠阅定作品时感觉思路模糊不清;二来因各人诗文俱佳,各有千秋,难分高低,故其更觉得自己头脑浅陋,难胜其任。“叹文章有道”句转写江珠之感悟,亦道出其为文态度:文章写作自有其内在规律,与女性而言实非益事。“博得一场愁梦”句以下进一步阐释文章于妇女无益之缘由。“屠龙”化用《庄子·列御寇》:“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殚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比喻技术虽高,但不实用。“纸穴”化用“纸上谈兵”之典,《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记载:战国时期,赵国名将赵奢之子赵括,年轻时学兵法,谈起兵事来父亲也难不倒他。后来他接替廉颇为赵将,在长平之战中,只知道根据兵书办,不知道变通,结果被秦军大败。后常比喻空谈理论,不能解决实际问题。“雕虫”即“雕虫小技”,比喻微不足道的技能(多指文字技巧)。此处江珠接连用典来阐明理由:妇女为文,徒留愁梦一场,沈 之作如是,诸君子会课卷怕亦如是。细细思量,不过是学了些无用之技罢了。白白浪费了时光,在这些微不足道的写作技巧上空下苦功,于事无益。
唱酬之作极易陷于逞才使气、雕章琢句、空洞无物之敝,如明代王世贞就说过:“和韵联句,皆易为诗害而无大益。”然江珠此作虽穷力追新,却不落俗套。接连用典,浑融贴切,言近旨远,无雕琢之病。词风平实,实乃酬和之佳作。
(徐燕婷)
注 释
[1].原注:小宝晋斋以诸君子会课卷请余评定甲乙,是宵阅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