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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机
【作者小传】
(1720—1759) 字素文,浙江钱塘(今杭州)人。袁枚三妹,如皋高绎祖妻。高氏为人轻佻,性情暴戾,吃喝嫖赌,不仅家产败尽,机之妆奁亦全被变卖,对机鞭笞火灼。机不得已归母家,依兄而居。有《素文女子遗稿》一卷。
灯
袁机
添尽兰膏惜寸阴,煎熬终不昧初心。
孤檠柄曲吹痕淡,细雨更残背壁深。
有焰尚能争皎月,无花只可耐孤吟。
平生一点分明意,每为终风恨不禁。
这是一首咏物诗,但却不是单纯地为物写照,而是寄慨遥深。袁机自小被父亲许配给高氏子,可他却是个浪荡公子,生性暴虐凶残。袁机本有机会退掉这门婚事,可由于她自小受到“从一而终”“不事二夫”的封建礼教思想的熏陶,坚持与高氏成婚。婚后,袁机在高家受尽折磨和欺凌,末了,高氏子竟扬言要将她卖掉以抵偿赌债,她才不得不与高氏子离婚,回到娘家。短暂的婚姻,带给她的只是无尽的痛苦回忆。灯的形象正是袁机寓情于物,寄托着对自己凄凉惨淡的身世感慨。
首二句对灯的形象进行了总体概述。灯油耗尽,为的是珍惜宝贵的时光。它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为了珍惜每一次宝贵光阴,哪怕受尽“煎熬”,但仍“不昧初心”,给人们驱散黑暗,延长光阴这一最初信念始终不曾被动摇。这也正是灯自身价值的体现。这里“煎熬”一词,突出了灯意志的坚强。这也是诗人自我形象的写照,作为一个封建社会的女子,她对自己的人生价值的定位就是成为一个遵从“三从”“四德”礼教的贤妻良母,尽管韶华易逝,含辛茹苦,但她这一坚定志向从不曾改变。
三、四句突出灯所处的风雨交集的恶劣环境给其带来的浓重压抑之感。灯焰的力量是柔弱的。以风和雨为代表的外界力量,极易对灯的生存构成威胁:风透过门窗的缝隙,轻轻拂过,火焰则随之摇曳,留下淡淡吹痕。水火不容,屋外的细雨,同样对灯火构成潜在的威胁。幸有墙壁隔绝,更残夜深,一盏孤灯独自背对着墙壁发出微弱的亮光,被轻风、细雨及黑暗形成的浓重而强大的力量包围着,显得那么势单力薄。它以自己的执着和坚持独自默默承受着这个环境带来的沉重压抑。作为封建社会的女子,袁机所处的社会对她的成长及生存同样具有强大的制约和束缚力量,她的命运必须依附于这样的环境,就如同这一盏风中摇曳的孤灯一样。她虽然离异了,但不仅没有获得真正的自由,相反,在封建社会,不管是什么原因的离异,对女子及其娘家人来说,都是一种巨大的耻辱。她不得不背负着这样的耻辱苟且生活着。袁机回到娘家后不再梳妆修饰,而是素服斋食,过着在家修行的深居简出的生活。透过诗句,读者仿佛看见了隐藏在这盏孤灯背后的诗人形象。她长夜不眠,独伴孤灯,听着屋外的细雨嘀嗒的声音,凝视着摇曳的灯火,联想到自己的悲惨遭遇,孤灯成了诗人的化身。
五、六句写灯所遭受到的不公平命运。灯的光亮尽管微弱,但对于身处黑暗中的人来说,它能驱散黑暗,这一点亮光,足以与天上明亮的月光争辉。然而,由于它没有花朵那光鲜迷人的美丽容貌,所以往往并不为人们所赏识。人们被争奇斗艳的花朵所折服,为之歌咏,而孤灯这庄静内敛的美德却总是被人们忽视,它只能独自吟叹。而诗人自己同孤灯一样,具备封建礼教要求女子的相夫教子的贤能和美德,无奈遇人不淑,嫁给一个粗暴无情的浪荡子,只落得个孤芳自赏、顾影自怜、独自沉吟的惨痛命运。
最后两句作结,点出阻碍孤灯实现照明意志的邪恶力量是“终风”。“平生一点分明意”的“分明意”与首联“煎熬终不昧初心”的“初心”形成呼应,经反复咏叹,孤灯不惜牺牲自我,带来光明的意志显得愈加坚定。但它所面对的险恶环境却对它造成巨大摧残,阻碍它实现自身价值。微风已足以使光焰摇曳,那么“终风”,即急促的暴风,自然足以将其毁灭,使它唯有抱恨终生。此句“终风”一词,暗用了《诗经·邶风·终风》的典故,“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那首诗描写一个被男子玩弄后又抛弃的女子的烦恼和悲哀。因而,“终风”用典双关,表层意义是指急暴的大风,能吹灭灯火;深层意义则是借喻喜怒无常、放纵无礼、玩弄女性的男子,显然是袁机对前夫的指责。她遇到这样一个顽劣粗暴的丈夫,使自己只是想成为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这样一个看起来再渺小不过的普通人的心愿都无法实现。今天的读者除了对诗人悲惨遭遇表示深切同情之外,也许还有些不解:诗人离异获得自由应该庆贺高兴才是,如何却自哀自怜?人不可能脱离特定的时代而独立存在,她的思想也必然打上其生活的社会的深刻烙痕,我们不可能对诗人提出超越她那个时代的过高要求。
这首诗咏物言志,以灯自况,夹叙夹议,整首诗用了虚实相生的手法,明暗两条线并进,写得非常成功。表面上是在写灯,却处处不离人,采用移情和比拟修辞,灯的形象就是诗人自己命运的写照。咏物与抒情达到了高度的统一,前人所谓语浅情深,此诗堪当。
(王芳)
闻雁
袁机
秋深霜气重,孤雁最先鸣。
响入空闺静,心怜永夜清。
自从成只影,同是感离情。
谁许并高节,寒林有女贞。
袁机与袁枚另外两妹并称“袁家三妹”,都是才女,“而皆多坎坷,少福泽”(《随园诗话》卷十),袁机尤其不幸。她才4岁的时候,由父亲指腹为婚给她定了亲,可所许配的那家男子性情暴戾,不走正道,对方父母曾经提出退亲,但袁机从小读书识礼,受到“三从”“四德”的封建礼教熏陶,坚持不退亲。婚后在肉体及精神上都受尽了丈夫的虐待、折磨。袁机被逼无奈,在父兄的解救下才离开夫家,回到娘家。之后,她几乎按照寡妇的行为规范来生活,偶尔借助诗歌将自己的悲愁离恨及身世感慨抒发出来。《闻雁》正是在这样背景下写成的。
雁容易同婚姻联系起来,古代定婚、迎亲时,男子须向女家献雁为礼,所谓“雁奠”,“取其随时而南北,不失其节,明不夺女子之时也;又是随阳之鸟,妻从夫之义也”(班固《白虎通·嫁娶》)。同时,雁常结伴而行,成列而飞,所谓“雁行”“雁字”“雁列”,而此诗中的大雁,却是失伴单飞的孤雁。诗人此时被迫离开夫家,寄居娘家,听到空中孤雁的哀鸣,联想到自己的惨痛遭际和不幸婚姻,自不免增添几许别恨离愁。诗人借孤雁以寓离情,孤雁正是诗人自己身世命运的写照。
首联“秋深霜气重”是环境描写,抓住了深秋时节的天气特点。空气都凝结成霜了,表明很冷,而一个“重”字,极有分量,既表现寒冷程度,又似乎有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诗人的心头。此句为全诗营造了一个肃杀、凄冷的抒情氛围,宋陈允平《绮罗香·秋雨》词所谓“雁宇苍寒、蛩疏翠冷,又是凄凉时候”。“孤雁最先鸣”点题,从下联来看,长空雁鸣打破了夜晚的宁静,传入了诗人的深闺。诗人从大雁凄厉的哀号声中,辨别出这是一只失伴单飞的孤雁。大雁之所以悲鸣,一则,由于天寒霜重,飞行吃力,再则,作为“飞成行,止成列”的大雁,失去了伴侣,孤苦无依,怎能不哀鸣恸号?“最先”,表明在别的鸟对寒冷还不以为意时,孤雁由于形只影单,难以忍受失伴的痛苦而早早感到了秋的凄凉。这正是诗人自况。“响入空闺静,心怜永夜清。”孤雁悲鸣声传入静夜深闺,触动了诗人的敏感神经,诗人胸中感情的闸门一下被打开,情感的泉流滚滚涌出:孤雁呀,我不正同你一样凄惶么?夜深人静,你失伴单飞,我独守空房。在这霜重天寒的深秋,你如何熬过这清冷的漫漫长夜?我如何度过这寂寞难耐的夜晚?诗人有意突出自己与孤雁的相似处境,对孤雁的哀怜,就是对自己的哀怜。
颈联以一个“同”字,将孤雁的命运与自己的处境进行联结,孤雁与诗人,物我交融,浑然一体了。“只影”“离情”,突出孤雁与诗人的相似命运。孤雁缘何失伴,自己因何成单?诗人未作深究,而“自从”两字,却掩盖了很多难与人道的个中情缘。因为在那个时代,在婚姻中,女子不管遇到什么样的男子,都得无条件地遵从“从一而终”的封建礼教,即便遇人不淑,也只能怨自己的命舛,而不管什么原因离开夫家,都是一种耻辱。所以诗人未必对曾经百般虐待自己的丈夫多么牵挂惦念,但出于无奈而离开夫家,这其中的难言的“离情”况味却足以让诗人感慨万端。
尾联托物言志,诗人以女贞自许,表明自己将坚守贞节,不再嫁人。女贞树凌冬青翠不凋,因而常以象征女子坚守贞节,不事二夫。作为封建社会女子一员的诗人,由于从小接受封建礼教的熏陶,对于礼教束缚其思想,实际上是造成其婚姻不幸的根源竟浑然不觉,还自觉加以维护。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很不足取,但也正足以显出礼教对人们思想毒害之深。我们只能哀其不幸,却无法恨其不争。因为没有人可以脱离他所处的社会而独立存在,其思想、行为,都必然带有他所处社会的深刻烙痕。
此诗以比兴见长,首先,以孤雁长鸣起兴,然后,自比孤雁,抒发感慨,最后以女贞树自比信守高节的坚定信念。诗人通过移情和比拟手法,将主观情感与思想寄寓于孤雁形象之中。本诗咏物传神,自然浑成,有情有景,景中含情,诗人借助环境气氛的烘托,抒写孤寂悲凉的“离情”。全诗给人一种沉郁忧伤的美感。
(王芳)
有凤
袁机
有凤荒山老,桐花不复春。
死还怜弱女,生已作陈人。
灯影三更梦,昙花顷刻身。
何如蜩与鸴,鸣噪得天真。
这首诗是袁机离异后自慨身世之作。
凤凰为传说中的灵鸟,《魏书·彭城王勰传》说“凤皇非梧桐不栖”。诗歌前二句分别写凤凰与梧桐,凤凰离开了梧桐,终老荒山,其原因诗人没有交代,或者不便交代,但一定是出于不得已的原因。梧桐作为凤凰栖息之所,没有了凤凰的驻足停留,也不再有枝繁叶茂的如春生机。这是一种比兴写法。诗以“有凤”命题,只是借凤凰梧桐而类比起兴,由凤凰与梧桐的分离联想到自己的离异。诗人离异后住在娘家,作为已嫁之女,离开夫家,便失却了生命的归属。同时,也可以料想,夫家没有了自己的料理,也一定不复有往昔光景。
颔联描写自己离异后的痛苦处境和真实感受。诗人寄居在娘家,承受着社会舆论的强大压力,也给娘家带来了耻辱。她想一死了之,结束这屈辱的生活吧,可作为母亲,她还有年幼的哑女需要抚育、照顾,总不能扔下孤苦无依的女儿撒手不管呀。苟且活着吧,自己已经是一个被抛弃的“陈人”,实在无面目无勇气面对每天的生活。这“还”与“已”两个副词把诗人内心进退失据的矛盾冲突表现得淋漓尽致。因此,诗人即便活着,也只是为了“弱女”的苟活,因为作为被遗弃的人,哪里还有生活的欢欣愉悦可言?
颈联以典型的场景刻画概括诗人离异后凄凉悲惨的生活情形。“灯影三更梦”,写诗人半夜梦觉,独对孤灯下自己的身影,形影相吊,黑夜里漫无边际的孤寂向她袭来,凄冷之情可以想见。“昙花顷刻身”,是说生命不过如昙花一现般短暂,而正常夫妻的生活,对于诗人而言,却虚幻如梦,如此短暂的生命,竟让诗人尝尽了人世漫长的悲愁哀伤。
尾联再次回到诗题“有凤”上。末二句既是反诘,又是感叹,同时还是转折。这里“蜩与鸴(即学鸠,学通鸴,小鸠)”使用了《庄子·逍遥游》中的典故:蜩与学鸠对大鹏“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高远奇特举动表示难以理解,故“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凤凰与大鹏一样,志向高远,与“蜩”“鸴”形成强烈对比。这里的“天真”,仍然可以借用《庄子·渔父》的一段话进行诠释,“孔子愀然曰:‘请问何谓真?’客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故不足,惜哉!’”“法天贵真”正是相对于“拘礼守俗”而言的。“何如”,即是“不如”:坚持非梧桐不止、志向高远的凤凰最后落得终老荒山的凄惨处境,相比之下,还不如唧喳鸣噪的蜩和学鸠,它们不守礼,不拘俗,顺从自然的本性,反能自在逍遥地生活。言外之意是说:生命如此短暂,我这样执着固守世俗社会所制定的“三从四德”的封建礼教,竟落得如此凄凉惨境,牺牲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值得吗?这里的转折、反诘和感叹,与其理解成诗人在思想上对“三从”“四德”的封建礼教发生了信仰危机和质疑,不如看作诗人自嘲。诗人当然羡慕蜩和学鸠那样不受礼教世俗束缚,轻松自在地生活,但是,她又以“鸣噪”对之作出了否定,因为那毕竟是不符合世俗礼教标准的。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袁机死后,从弟袁树作《哭素文三姊》称袁机“少守三从太认真,读书误尽一生春。无家枉说曾招婿,有影终年只傍亲”,或者可以为此作个注脚。对于出身书香门第的女子,除了遵从“三从”“四德”的教导,哪里还有别的出路呢?因此,诗人的反诘、感叹正反衬出封建礼教对其影响之深。尽管她看到封建礼教是造成自己人生不幸的根源,但又自觉自愿地接受命运的安排。
诗人以凤凰离开梧桐失去依托喻自己离开夫家,用的比喻,最后又将凤凰与蜩和学鸠对比,表明自己与凤凰一样,坚守贞节,也是比。通过写凤,创造出物我两契的深远意境,宛曲地表达出郁积内心的幽怨之情。而从凤凰终老荒山写起,引出抒情,又是兴。比中见兴,兴中有比,大大丰富了诗的表现力。
(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