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焘

【作者小传】

字磐山，江苏奉贤（今上海市奉贤区）人。训导徐香沙室，故每被称为徐庄焘。擅书法、能诗文，为王文治女弟子。有《剪水山房诗钞》。

行路难

庄焘

君不见人生行路难，不在千里万里远行役。

出门入门多险艰，一步一踬生荆棘。

太行未云险，孟门未云仄。

谁知庭户间，网罗日相迫。

食梅自知酸，含蘖自知苦。

左有猰貐右豺虎，前张劲弓后强弩。

欲行不行愁奈何，山鬼揶揄阴风怒。

仰羡孤鸿海上来，随风冥冥谁敢侮。

《行路难》为乐府旧题，宋郭茂倩引《乐府解题》云：“《行路难》，备言世路艰难及离别悲伤之意，多以‘君不见’为首。”但古辞早已亡佚，南朝鲍照的十八首拟作，是今日所见《行路难》最早篇制，奠定了其后文人同题乐府的气局格调；李白的《行路难》，气势雄伟，悲慨豪放，达到这一题材的艺术最高峰。庄焘作为一个女性作家，选择这一题材，足以见其胸次之磊落，气概之豪迈不逊男子。其诗作在艺术水准上或许比不上鲍照、李白，但读来也令人情怀悲咽，无限感伤。

起笔“君不见人生行路难”，谨依古辞规制，笔力雄健，挟有奔雷之势，颇具鲍明远、李太白之风概。接下来“不在千里万里远行役”，用笔一放一收，犹如奔涛遇石，回旋激荡，极顿挫之势，诗意也因此转折而产生悬念。这就跳出了一般《行路难》之常格，令人耳目一新。“行路难”又不在“千里万里”的行役之间，那么行路之难，难在何处？这就自然吸引了读者阅读下去的欲望。“出门入门多险艰，一步一踬生荆棘”，出门入门之间，谓家庭日常生活中的活动轨迹，其艰辛竟犹如步步踩踏于荆棘之上。原来，对诗人来说，日常生涯之艰难，竟远远超过千万里的行役。“太行未云险，孟门未云仄。谁知庭户间，网罗日相迫”，庭户之间，网罗相迫，比起这个来，太行、孟门，哪里算什么险阻！此即《诗经·邶风·谷风》“谁谓荼苦，其甘如荠”的修辞方式，通过反比映衬，将诗人生涯之艰难放大到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在写法上，诗人先贬小太行、孟门之险仄，用语夸张，再平复语调，总结陈述其中原因，解开读者之困惑。这样既有先声夺人之气势，同时也会使人对其日常生活中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艰难处境，有着更为深刻的印象。

“食梅自知酸，含蘖自知苦”，暂时平静下来的情绪再度生发、酝酿，谓这种艰难只有当事者自己感知，无人可以分担，甚至也无人可以理解、感受，这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啊。后四句以形象的比喻，说明自己陷入了一个四面楚歌、进退无据的境地。诗用猰貐、豺虎、山鬼等狰狞凄厉之意象，使诗境显得恐怖凄森，令人不寒而栗，进一步衬托了诗人的处境之艰难，心境之苦痛。结尾一句，羡慕自由翱翔的飞鸿，无拘无束，随风直上那遥冥的天际，不受任何人的欺侮。

人在被逼迫到极点的时候，就会生出解脱逃避的念头，海上孤鸿，成为诗人痛苦中渺茫的梦想。然而，诗人并没有那一双翱翔的翅膀，坚硬的大地依然张开狰狞的沟壑，横亘在她的脚下。艰难、抗争、超脱、拘限，在这欲行不行的逼仄之中，诗人踯躅于幽咽泉流的悲泣与铁骑突出的嘶喊之间，痛苦而紧张。或许是诗人女性的身份地位及其真实的处境使然，这首诗并没有采取鲍照、李白抽刀拔剑式的奋力一挥，而是始终处于一种煎熬与压抑之中。对于女诗人而言，日常生涯的艰难，是旷日持久的艰难，需要拿一辈子周旋隐忍，没有尽头，没有希望。这样比起来，太行最险，孟门虽仄，只不过是一时行路之难，确实是算不了什么。从这一角度来看，本诗情感内潜更深，其内在的动荡、冲突的强度，可能更甚于鲍、李二人。毕竟，一时之痛再怎么激烈，也不如一辈子之痛那么令人绝望。

（李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