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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静仪
【作者小传】
生于明崇祯十二年(1639年),卒年在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到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之间。字季娴(或作季畹),浙江钱塘(今杭州)人。明万历举人柴世尧(字云倩)女,沈镠(字汉嘉)妻,为沈用济(字方舟)、沈用修(字在沚)母,沈用济妇朱柔则亦能诗,风雅一门,艺林传为佳话。为“蕉园七子”之一,与林以宁等诸闺友结蕉园诗社,被推为祭酒。工琴,曾手录《琴谱》。又善丹青,工写竹梅。善诗,有《凝香室诗钞》,另据载有《北堂诗钞》(或作《北堂集》)。
与冢妇朱柔则
柴静仪
深闺白日静,熏香垂罗帱。
病起罢膏沐,澹若明河秋。
自汝入家门,操作苦不休。
藻既鲜洁,户牖还绸缪。
丈夫志四方,钱刀非所求。
惜哉时未遇,林下聊优游。
相对理琴瑟,逸响随风流。
潜龙慎勿用,牝鸡乃贻羞。
寄言闺中子,柔顺其无忧。
这首诗诗题中一个“与”字,很直白地指出此诗最初的写作动机,就是为“冢妇朱柔则”而作。所谓冢妇,是指嫡长子的正妻,诗题中的“朱柔则”正是柴静仪长子沈用济的妻子。
此诗首四句,勾勒出一幅恬静的闺阁之景:白日的阳光在有些幽暗的闺房里,投下斑驳的光点,隐约间似乎还可闻到熏香淡淡的味道。“病起”二字,轻轻点出闺阁安静的缘由。这位闺阁中人病起之后,泽发涤首膏沐罢,妆容、神态清闲雅静,如同秋夜那条明净的天河,与所处闺阁之静仿佛也融为一体。接下来,诗人似乎又进一步指出,“病”的人原来是儿媳朱柔则,而病的原因是她自从入门后,一直操作不休。关于这一点,柴静仪在《示妇朱柔则》也提到过:“偶来香阁里,看尔试新妆。云髻偏宜小,春衫不用长。病犹勤组绣,贫不废词章。尤喜能操作,依依井臼旁。”诗中的朱柔则依然是病里还辛勤地做绣工。不过,让柴静仪尤其欣喜的是,朱柔则不仅勤劳,而且还很有能力,汲水舂米、操持家务,都很在行,是个非常不错的好媳妇。
诗歌的第七句和第八句,用了《诗经》里的两个典故。第一个是《召南》的《采 》,曰:“于以采 ?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对于这几句诗,郑玄解释说:“‘古者妇人,先嫁三月……祖庙未毁,教于公宫,祖庙既毁,教于宗室。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教成之祭,牲用鱼,芼用 藻,所以成妇顺也。’…… 之言宾也,藻之言澡也,妇人之行,尚柔顺,自絜清,故取名以为戒。”简而言之,就是“ 藻”又指妇女的美德,尤其是“自絜清”“尚柔顺”,这与“病起罢膏沐,澹若明河秋”的宁静淑顺,与本诗最后一句的劝诫“柔顺其无忧”都相呼应。诗中第二个典故是《豳风》之《鸱鸮》,其曰:“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天还没有下雨,就要修补好窗户,做好准备,正所谓未雨绸缪,对于修德,也当是这样,不是等待亡羊补牢,而是一开始就要防患于未然。
“丈夫志四方”之下,似乎句意略一转,不再讲儿媳,而讲儿子用济。《礼记·射义》云:“男子生,桑弧蓬矢六,以射天地四方。天地四方者,男子之所有事也。故必先有志于其所有事,然后敢用谷也。饭食之谓也。”这就是说,天地四方之雄心大志,乃是男子分内之事,男子生即要立志四方,如此方敢喂以谷物粮食。“刀”是中国古代的一种刀形钱币,“钱刀”即是指钱币、金钱。“林下”,指山林田野退隐之处,或又被用来称颂女性闲雅超逸的风采。这几句看起来像是柴静仪对儿子用济的鼓励:男儿志于四方,非求得黄金万两,大丈夫未得意时,可以优游林下,弹琴奏风流。沈德潜曾评价此诗曰“以禔躬勖子,以淑慎勉妇”。但从“潜龙慎勿用,牝鸡乃贻羞”二句来看,“丈夫志四方”之下几句诗仍是在“以淑慎勉妇”,说话对象仍是儿媳柔则,是柴静仪指导朱柔则,对于“未遇”的夫君,当如何处之。
所谓“潜龙勿用”出自《周易·上经·乾传》,其云:“初九,潜龙勿用。”孔颖达疏曰:“此自然之象,圣人作法,言于此潜龙之时,小人道盛,圣人虽有龙德,于此时唯宜潜藏,勿可施用,故言‘勿用’……于此小人道盛之时,若其施用,则为小人所害。寡不敌众,弱不胜强,祸害斯及,故诫‘勿用’。”也就是说,乾卦的初九爻“潜龙勿用”是指,时机未到时,寡不敌众,弱不胜强,要像潜藏的龙那样,藏锋守拙,韬光养晦,伺机而发,切不可轻举妄动。“牝”就是雌,“贻羞”就是蒙羞。“牝鸡贻羞”,应是化用“牝鸡司晨”的典故。《尚书·牧誓》:“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孔安国传曰:“牝鸡无晨,言无晨鸣之道……索,尽也。喻妇人知外事,雌代雄鸣则家尽,妇夺夫政则国亡。”意思是说,母鸡本不会也不应打鸣,却代替公鸡打鸣,是阴阳倒置,比喻女性代替男性掌权当政,将导致家破国亡。“潜龙慎勿用,牝鸡乃贻羞”这两句连起来看,语气是非常严厉的,是柴静仪训诫朱柔则,虽然儿子沈用济此时处于下势,却是如龙藏深渊,隐忍待发,儿媳朱柔则不要像司晨的牝鸡一样,越权擅职,那样只能让自己蒙羞,而应如“ 藻”一样,具有妇人之美德,也当如本诗最后一句所言,要“尚柔顺”,与夫君琴瑟和弦。
整首诗围绕着“与”字而发,是柴静仪对朱柔则的教导,也是柴静仪对女德的理解。沈德潜说柴静仪是“闺阁中居然儒者”,从这首诗来看,柴静仪确实是以儒家对于妇德的要求来教导长媳朱柔则的。这看起来或许有时代的局限性,才识可与男性争雄的女子,却仍囿于传统对“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的女教宣扬中,但悖论在于,在那个时代,与男性真正的争雄,必须先进入当时的正统评价体系,也就是儒家的评价体系。以柴静仪为代表的蕉园诗社女性们,并不是剑走偏锋地挑战权威,而是以大家闺秀的身份自觉不自觉地用儒家道德标准要求自己,却意外使她们获得与男性同等的评价地位。
朱柔则善画,名入《国朝画识》。沈用济客居京师,在安和亲王子岳端门下良久,她寄相思于图画,绘了幅《故乡山水图》寄给用济。她又善诗,著有《嗣音轩诗钞》,又有记载显示她还有《绣帙余吟》一卷,陈文述在《西泠闺咏》中还把她置于“蕉园五子”中。她对烈女毛孟的事迹推崇备至,就此事与王元礼、严怀熊、吴湘等闺秀相与唱和成帙。沈用济有妾顾春山,朱柔则曾约她观梅,有“美人不到花不开”之句,被文士盛赞“不妒”。朱柔则与丈夫是“相敬如宾”,对待公婆也很孝顺。毛奇龄《嗣音轩诗集序》曾言:“闻沈氏当日中之际,不无稍仄,柴夫人已厌世,汉嘉居穷巷,忽两目不见物,而方舟夫妇每侍坐谈义,遇汉嘉欲有读,辄夫妇递读以当目。”汉嘉即柴静仪丈夫沈镠,毛奇龄此序写在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左右,以柴静仪的生年来推测,朱柔则此时至少也有四十八岁了,但她仍是如早年一样为家操劳,恭敬地侍奉公公,与丈夫情深义重。这都与柴静仪在此诗中推崇的妇德相符合,看来朱柔则也不负柴静仪谆谆教诲,也难怪《国朝杭郡诗辑》将柴静仪、朱柔则二人放在一起评价说:“闺中两世能诗,世不恒见,当时惟山阴方彩林、杨珊珊姑妇皆以诗名,沈尚书德潜谓‘姑近儒者,妇近书生’,与柴、朱可以相匹。”
(李月嬿)
送顾启姬北上
柴静仪
一片桃花水,盈盈送客舟。
春来万杨柳,叶叶是离愁。
顾我穷途者,逢君意气投。
烟虹时染翰,风月几登楼。
只合熏香坐,谁堪鼓枻游。
燕台一回首,云白古杭州。
顾启姬,即顾姒,与柴静仪同为杭州蕉园诗社中人。王士禛《池北偶谈》云:“顾姒字启姬,杭州人,适鄂生某。康熙庚申,从其夫至京师。尝见所著《静御堂集》,小赋诗词颇婉丽。九日,予与同人饮宋子昭工部小园,限蟹字韵。翌日鄂诗先就,顾代作也。其末云:‘予本澹荡人,读书不求解,尔雅读不熟,蟛蜞误为蟹。’予惊叹。顾善歌,所制词曲有‘一轮月照一双人面’之句。予最赏之。”庚申即康熙十九年(1680年),此年顾姒曾随夫到京,柴静仪此诗所谓“北上”可能即指此事。蕉园诗社中另一人钱凤纶,有词《换巢鸾凤·送顾启姬之燕京》,亦当作于此时。
李白诗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首句的桃花水,是载送顾姒北上京师之水,也是见证顾、柴二人情义的友谊之水。因为送别双方为女性,以桃花称水,似乎也是与性别暗合。当然,这也点明此次顾姒北上的季节是春天,而且是乘舟而去。钱凤纶的《换巢鸾凤》亦称“日暖春秾,羡双飞彩凤,上国遨游”。
诗人柴静仪含情脉脉地说,盈盈一水间,只为送人来;杨柳片片飞,叶叶皆是愁。“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柳管别离”,杨柳谐音“留”,古人又有离别时折柳相赠之俗,故杨柳历来被用来表达离愁。意象虽不新奇,但首四句诗,语言明快,如同白话,将送别之情深意长直接表达了出来。
前面四句是用景语来写情语,下面诗人则直写情语,表达二人的意气相投。明代夏完淳《梦怀长公郭侍御五竺崔舍人》诗云:“穷途知己谁青眼,歧路伤心已白头。”穷途困苦中,白眼相加是常事,诗人穷途绝境时却遇到了顾姒,这位朋友对诗人顾惜而眷念。而且诗人与顾姒二人的情感,不单单是生活上的照顾与被照顾,还是意气相投、惺惺相惜。正如老杜所说“由来意气合,直取性情真”,你知我喜,亦知我忧。
“烟虹时染翰”,可以理解为诗人以为顾氏的辞章,秀美璀璨如“烟虹”,这一联的诗意与钱凤纶《换巢鸾凤》词里所说“也曾念,共绣阁、论文人否……何日又。剪烛窗前,絮语黄昏候”一样,其实就是对二人平日一起结社吟咏,登临游赏的风雅生活的描述,虽是点滴小事,但在分别之际写出,却显得分外真切、宝贵。另一方面,这样写也是为了引出下句的“只合熏香坐,谁堪鼓枻游”。鼓枻即划桨,《楚辞·渔父》里即有:“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燕台乃燕昭王所筑黄金台,元代以降多以为故址在今北京,故多以此代指北京。诗人对即将启程的顾姒婉言相劝:本只应当在屋里闲坐,烧支熏香,悠然度日,怎堪受这舟行万里?诗人自己未必是真的只愿在深闺独坐,而更像是想要找个借口将朋友留下。可是诗人也知道,让朋友留下是不可能的,可这情谊又难以割舍,所以只好在诗歌的最后一句说,朋友你到了京城,只要一回首,就一定会看见这古杭州。说看到杭州,千万里相隔自然是不可能,其实无外是想说,你想念杭州城中的朋友,杭州城中的朋友也在想念你,这样的相互思念羁绊缠绕,正如同相见一般。整首诗语言、意象都很平易,但从点滴生活小事入手,却更为动人,亦可见二人感情之深厚、真挚。
(李月嬿)
长子用济归自都中诗以慰之
柴静仪
君不见侯家夜夜朱筵开,残杯冷炙谁怜才。
长安三上不得意,蓬头黧面仍归来。
呜呼世情日千变,驾车食肉有人羡。
读书弹琴聊自娱,古来圣贤能贫贱。
沈用济,柴静仪长子,原名瑛,又名宏济,字方舟,号芳洲,浙江钱塘(今杭州)人。这首诗倒确是如沈德潜所说,柴静仪“以禔躬勖子”。沈用济有用世之志,却怀才不遇,柴静仪作此诗鼓励他。
这首诗的语言平白晓畅,首言“君不见”,后又云“呜呼”,口语化的词语使得诗人的情感直接而又强烈地抒发了出来。整首诗将“侯家”与“寒士”作鲜明对比,一一铺陈细写:这一边“侯家”是朱筵大开、笙歌不断,而且是夜夜如此,灯火通明,喧嚣华丽;那一边的“寒士”却吃的是“侯家”朱筵后吃剩下的冷食,喝的是狼藉的杯盘中剩下的残酒。《战国策》中苏秦说秦王未果,归来是“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状有愧色”,正是诗中“寒士”形象。“驾车食肉”乃用孟尝君待客典,孟尝君待门下食客分上中下三等:上客食肉,出可乘车;中客食鱼;下客食菜。“驾车食肉”为上客,自然是有人羡慕。最后一句“古来圣贤能贫贱”,乃是化用鲍照《拟行路难》其六的“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但改“尽”为“能”,由抱怨牢骚之意改为安慰之情。
这首诗里“夜夜朱筵开”的“侯家”是光鲜亮丽的,与其相比,“寒士”的色调则是又冷又暗,头发是蓬松凌乱的,面色是黧黑的。在“侯家”的光亮下,“寒士”似乎被逼迫得蜷缩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里,瑟缩得仿佛一个影子。路边虽无冻死骨,朱门酒肉也尚未见臭,但“谁怜才”三个字,让“寒士”们感觉人世间更寒冷了。“长安三上”刻写次数之多,一可看出沈用济对其追求的坚持不懈,另外也可以让人体会得到一次又一次挫败后的凄楚。这让人想起唐时“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杜甫,同样立志坚定,才高八斗,却也同样不得意。“长安三上”所遭受冷落的反复,与“夜夜朱筵开”的重复相对,将“寒士”所感到的“冷”,与“侯家”筵席的“热”渲染了出来,也将“寒士”的境遇之凄凉悲惨刻画得淋漓尽致。
沈用济少年时就喜欢吟咏作诗,而且当时就已才气外露,少时已被毛先舒赞为“后生领袖”,丁澎序其少作亦称他“登峰造极之诣”,将不可限量。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长大后他离家游历,足迹几乎半天下。他是康熙间国子监生,与屈大均、梁佩兰相友善,陆繁弨很欣赏他,在京城里他也曾受到安和亲王之子岳端的重视。有人喜欢他的诗,居然临死要求将他的诗放在棺木中。但至沈德潜流寓京邸时就已叹息,当时知道沈用济者寥寥无几,担心后人更不知其人其诗,于是在《清诗别裁》中选诗数首。他有《方舟集》遗稿数千篇,前后受到杭世骏、袁枚的关注,可此集最终还是未能刊刻。后来有某中丞于粤东刊刻其诗,今亦难寻。今天他的诗文,只存有《芳洲诗抄》一卷、《湖海集》若干,以及选诗《汉诗说》和零星为别人所作的书序。其作品虽屡被人关注、为人称赞,却未曾“如意”地传播。杭世骏《榕城诗话》说他“贫老无子”,虽“无子”未必属实,但“贫老”确是实写。沈德潜曾说他由杭州“迁嘉兴,将老又迁江宁,来吴寓师林寺中”,可见他的晚年也仍是颠沛流离,贫困潦倒。
柴静仪诗歌中的对比描写,却不幸就是沈用济人生的真实写照。除这首诗外,柴静仪的《凝香室诗钞》中,还有《子用济有远行诗以贻之》二首、《秋分日忆子用济》等写给沈用济的诗。这些诗里说用济“三十未成名,徒然怀乡里”,“逆旅空弹铗,生涯只卖文”,不停地外出与不停地失望,正是本诗“长安三上”四字所要表达的,“不得意”的心情与本首诗也是很一致的。但难得的是,柴静仪对儿子的鼓励与支持也仍然一致。这首诗中“谁怜才”三字是对人情世事的叹惋,也是对儿子的怜惜,对其不遇的忿忿。
沈用济幼承母训,柴静仪《凝香室诗钞》中有《诸子问诗法口占》一首,即是教诸子作诗。柴静仪也善琴,还曾手录《琴谱》,沈用济受琴于母氏,闲居弄琴,不失高雅。这首诗中云“读书弹琴聊自娱”,这读书弹琴并非抽象意象,而是实写。柴静仪对儿子的才能、品性也是非常了解的,“读书弹琴聊自娱”是柴静仪对沈用济日常生活内容进行指导,而“古来圣贤能贫贱”则是从精神上对沈用济进行安慰与鼓励。世情是势利的,“一日千变”的说法虽是夸张,但一旦“驾车食肉”即有人羡慕,朝追随暮背弃,人心难测。正因为是这样,追随世情,不如读书弹琴,修身养性。而就像柴静仪在《子用济有远行诗以贻之》诗中所说,“野雀从南来,翩翩思择木。感此主人贤,飞鸣集其屋”。柴静仪相信儿子是嘉木,全心全意支持他,对沈用济来说,或许已是最大的安慰。沈德潜曾称赞柴静仪诗文“本乎性情之贞,发乎学术之正,韵语时带箴铭,不可于风云月露中求也”,于此诗亦可略见一斑。
(李月嬿)
长信宫
柴静仪
玉台妆罢无人见,伤心空自悲团扇。
秋草偏生长信宫,春风只在昭阳殿。
殿里君王酒半醺,娇歌雅舞争纷纷。
三千锦帐飘香麝,十二长裙散彩云。
众中别有人如玉,新妆艳艳娇红烛。
不许寒乌带月啼,恐惊春燕衔花宿。
谁怜长夜梦难成,忽度流莺似有情。
片月高高挂天汉,千秋应照妾心明。
这首诗乃吟咏长信宫之作,长信宫是汉代太后在长乐宫中所住的宫殿,但通常说起长信宫来,都会牵连出班倢伃的故事。班倢伃是汉成帝的后妃,班况的女儿,她善诗赋,有美德,当时的王太后称赞她说“古有樊姬,今有班倢伃”,汉成帝也对她宠爱有加。但自赵飞燕姐妹入宫后,她受到皇帝的冷落,也受到赵氏姐妹的排挤陷害,她只得自请前往长信宫侍奉王太后,免去是是非非。
诗歌首联即勾勒出长信宫中伤心之景。诗人写道,这位长信宫中人在镜台前,仔细梳妆完毕,但却无人可见,没有人欣赏,但她也只能空自伤心,悲歌团扇。“玉台”即镜台,而“团扇”即《团扇诗》,为班倢伃所作,又称《怨歌行》,其云:“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秋未至,而扇已弃,不仅宠爱已不如从前,连恩情也就此断绝。自班倢伃之后,“团扇”成为佳人失时之象征。昭阳殿中赵飞燕春风得意,而长信宫里却只有秋草疯长。秋草是“偏生”,春风则是“只在”,二者都有自己的偏执,全然未顾他人的感受,这也将班倢伃的无奈写了出来。
“殿里”以下,从听觉、视觉、嗅觉等方面,写出昭阳殿里纸醉金迷之景。首先就把笔墨落在后宫三千的主人“君王”身上。这位君王眼前不是书简奏论,而是娇歌曼舞的升平之景;君王所处的环境是犹如仙境,有着无数精致的锦帐,有着四处飘散的芳香,还有长裙华美如彩云散落的宫女;君王自己的状态则已是半醉,可见君王并非明主。“三千锦帐”“十二长裙”,极力描绘出了昭阳殿中的奢华。
“众中”二句,是说众人中,自会有人美如玉,她的新妆明媚娇艳得会让红烛都失了颜色。正如杜甫《佳人》诗所云“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写新人新妆,颜美出众,是为了引出下一句“旧人”的千思万绪。“不许”二句表面意为不允许有寒鸦月下啼叫,害怕惊扰了衔花而歇息的春燕,似是描写了两只无关的飞禽,但应是分别隐喻长信宫中的班倢伃,与昭阳殿里的赵飞燕。所谓“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总是新人胜旧人,即使旧人心中有种种哀伤,想要暗自啼哭,那也是不被允许的,因为那可能会惊扰了新沐春恩、伴君而宿的“飞燕”。
“谁怜”二句仍是描述这位长信宫旧人哀怨的境况。漫漫的冰冷长夜,难以入睡,难以有梦,可又有谁会怜惜她呢?字面上写这位宫人揣度流莺是否含情,实际或许是在暗喻宫人揣测君王的有情无情。“片月高高挂天汉,千秋应照妾心明。”最后一句再写到长信宫中人一片真心,如高悬空中的千秋明月,光明可鉴,似乎承上句言其痴情,言其心不因君王的移情,而有丝毫改变。
对于班倢伃的遭遇,后人很是同情,而她怀有才德却不受重视,甚而遭遇种种嫉恨,又引起无数文人骚客的同感,所以历来对长信宫、班倢伃的吟咏不断。最为著名的,当是王昌龄的那首《长信秋词(其三)》:“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柴静仪此诗,是以班倢伃的角度来写,代班倢伃而言。虽然不似王昌龄诗的意象凝练,但写“玉台”“团扇”“秋草”“春风”“雅舞”“锦帐”“别人”“乌啼”“春燕”“流莺”“明月”,将女子悲、伤、羡、惊、无奈又释然的心理刻画得细致入微。虽然此诗是写女性题材,且出自一位女诗人之手,却写得落落大方,没有小家子相。
(李月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