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善宝

【作者小传】

（1808—1862） 字湘佩，号西湖散人。浙江钱塘（今杭州）人。吏部郎中武凌云继室。沈氏幼秉家学，工于诗词，兼擅书画。著述甚丰，有《鸿雪楼初集》《名媛诗话》。其父沈学琳游宦江西，卒于任上。时尚幼闺中，鬻书画供养母亲和弟妹。归于武氏之后，仍教授女弟子，有百余人从其受业。一生游走南北，广结各方才媛，尤其是通过《名媛诗话》的编撰，奠定了她在清代道光、咸丰年间女性文坛上的领袖地位。

寿光除夕

沈善宝

行尽山程与水程，故乡风景已全更。

一年又向今宵尽，万感都从此夕生。

怅望白云迟雁字，烧残红烛听鸡声。

游秦季子裘空敝，倍觉文通赋有情。

道光八年（1828年），观察李世治收善宝为女弟子，后又以书信召善宝至山东寿光，其时善宝21岁。题目点名时间和地点。秋日离家，途中经过山水景物，诗人都形诸笔端，如《临平道中》《过嘉禾三塔寺》《晚泊江口》《晓渡扬子江》《雄县道中》等，此首即属同一系列。首联写空间的改变引起怀乡情绪，从江南到北方，一路风景差异很大，特别是秋天，“秋尽江南草未凋”，而北方已是草木零落一片肃杀。寿光在山东，近胶州半岛，已是北方气候，故言“故乡风景已全更”。颔联写特殊的时间产生的万般感受，除夕是旧历年的最后一天，也是家人团聚的时刻，诗人却漂泊在异乡土地上，不能不有所感触。这些感慨相对于一般的思乡念家有所不同，由于作者的女性身份，由于少年失怙为全家生计奔波，更由于虽为女性而不甘家居相夫教子，怀有英雄建功立业的志向却无法施展的怅惘。所以诗人此处用了“万感”，回顾过去的一年，也回顾过去的生命。

颈联写到作者等不到家乡来的书信，彻夜未眠。等待大雁和烧残红烛都是从侧面描写作者的思乡之情。“雁字”即指书信，群雁飞行时常排成“一”或“人”字，早在汉代即有鸿雁传书的说法，故常以雁字代指书信。白居易《江楼晚眺景物鲜奇吟玩成篇寄水部张员外》诗：“风翻白浪花千片，雁点青天字一行。”“迟”有等候之意，说明该来的信没有来，“听鸡声”是说天晓。日夜不宁，作者在思考什么呢？尾联是对颈联的解释，向读者道明作者心迹。苏秦，字季子，战国时期著名的策士。出游数岁，大困而归，备受冷遇。《战国策·秦策一》：“（苏秦）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縢履屩，负书担橐，形容枯槁，面目犁黑，状有愧色。归至家，妻不下纴，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诗人感叹“裘空敝”，乃将自己化身苏秦，将自己的奔走江湖奉母养家化为历史上男子的天下大业。不过，最终落得“裘空敝”的结果，借苏秦的典故说明立业未成，难以衣锦还乡。“倍觉文通赋有情”，没有直接表达感情，而说江淹的作品“有情”，道出了作者自己的心声，让文词更含蓄。南朝齐梁时的文学家江淹，字文通，善于辞赋，所作《恨赋》《别赋》成为千古传诵的佳作。单从这句来看不能确定作者表达的是哪一种感情，若将上下句的文意贯通来看，当与《恨赋》相通。《恨赋》刻画了从得志皇帝到失意士人的诸多哀伤怨恨，概括了人世间各种人生幽怨与遗恨，被誉为通贯古今之天下第一“恨赋”。作者借这一典故抒发了自己的感受。

总观全诗，此时此地，思家念归没有过多展开，感触的重点落在了尾联的施展怀抱建立功名而未得的焦虑。这符合沈善宝的一贯风格，也是这首诗歌独特的地方，女性“别有怀抱”自有一番打动人的力量。用典贴切，开阔了诗歌的格局，增加了诗歌的艺术性。

（梁慧敏）

满江红

沈善宝

渡扬子江感赋

滚滚银涛，泻不尽、心头热血。想当年、山头擂鼓，是何事业。肘后难悬苏季印，囊中剩有文通笔。数古来、巾帼几英雄，愁难说。 望北固，秋烟碧。指浮玉，秋阳赤。把篷窗倚遍，唾壶击缺。游子征衫搀泪雨，高堂短鬓飞霜雪。问苍苍、生我欲何为？空磨折！

《满江红·渡扬子江感赋》是沈善宝为生计北上京都过程中，在京口（今镇江）渡江时的所见所感。其时中英鸦片战事已起，英舰突入长江口，清廷将林则徐遣戍新疆，签订屈辱的《南京条约》，词人感于时事而作此。

起句言江水滚滚，恰似胸中热血翻腾。当年在金山上擂鼓助阵、激励将士们大战金兵的奇女子梁红玉的豪侠快事，成了同样向往建功立业却局促至此的沈善宝的激情的催化剂，她借此唱出了心中如同江水般澎湃浩荡的悲情。“苏季印”则象征着不世功业。战国纵横家苏秦出游数岁皆不遇，及游至秦，连横之说又不被秦惠王采纳，大困而归。转而游说六国合纵，终于成功，佩六国相印，煊赫一时。“文通笔”指南朝文学家江文通的文学才华，这里意味着她的满腔才华，唯有文名这一条途径，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从自身的遭遇出发，扩展至感叹古往今来那些空有满腔才华远大抱负的女性，有多少能实现理想。“愁难说”，这一切，在她看来，只不过因她是个女性，却无法如梁红玉般建功立业成为巾帼英雄。苏秦和江淹是沈善宝笔下经常出现的古代人物，代表了“立功”和“立言”两种人生价值，作者对两者倍加称赞，借以抒发自己的怀抱。

“北固”即镇江北固山，南宋辛弃疾在此地写下脍炙人口的篇章，“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永遇乐·登京口北固亭怀古》）思古之幽情与自己建功立业的怀抱结合，气势跌宕慷慨。“浮玉”指镇江的另一座名山“浮玉山”，即金山。“篷窗”指船窗，与作者渡江的实际情况相符。“唾壶击缺”用典，《晋书·王敦传》记载，王敦严于律己，喜欢清谈，口不言钱财和女色。因素来威名远扬，又重兵在握，很多朝臣都拥附于他，从此日益骄横，欲专制朝政，有夺政权的野心。司马睿感到恐惧和担心，即以御史中丞刘隗、尚书左仆射刁协为心腹，疏远王敦的兄弟王导，抑制王氏势力，暗作军事部署。王敦对此当然不能容忍，他每次酒后都愤愤不平，常吟诵曹操的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每吟咏，意气激昂，边吟诗边拿玉如意敲着唾壶打拍子，以致壶口全给他敲缺了。上下两句通读，与辛弃疾“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有异曲同工之妙，个中悒郁难解之情充溢，词人触目之处皆能生发，山水、烈日、晴空，无不是起兴之物，历史上的人物遭遇亦是借以吟咏抒怀的契机。都说“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自身游荡在外，家中母亲年迈，不禁泪如雨下。面对国事日危、诗人关心国事而无由报国的处境，她愤极问天，发出悲愤痛切之音：“问苍苍、生我欲何为？空磨折！”“苍苍”指天。汉蔡琰《胡笳十八拍》：“泣血仰头兮诉苍苍，胡为生兮独罹此殃。”词人承袭蔡琰之意，呼天抢地，一腔豪情空自磨折，散发出令人“起坐不能平”的忧愤。

此词直面鸦片战争丧权辱国之战事，激情喷涌，壮志难酬，为爱国词中的佳作。

（梁慧敏）

凤凰台上忆吹箫

沈善宝

寄兰仙妹□光作

眉列春山，眼横秋水，天涯能不魂销。况琴书落拓，蓬转萍飘。不信离家几日，才饯岁，又是花朝。花朝矣、红情寂寂，绿梦迢迢。 无聊。阑干十二，曲曲倚将来，只合吹箫。奈玉箫声远，清怨偏饶。惟有多情明月，仍来伴、客馆吟瓢。应相笑、沈腰瘦去，不减推敲。

原题《寄兰仙妹□光作》有阙字，应作“寿”。沈善宝有两兄三弟一妹，妹沈善芳字兰仙，号湘娥，殁于道光九年（1829年），年十九。道光八年（1828年），沈善宝21岁，观察李世治来杭，收善宝为女弟子。后又以书信召善宝至山东寿光，并收善宝为义女。善宝整装往赴山东寿光。临行之际，姊妹情深，妹善芳执手痛哭，为料理行装，私以珠环暗置行箧赠姊。《名媛诗话》卷六：“戊子冬，余探亲山左，妹送别时，握手痛哭，为料理行装，私以珠环置余行箧，余至寿光始知。”本词作于寿光，当在此时。全诗充满了姐姐对妹妹的爱怜之情和思念之意，情感细腻绵长，令人动容。

首句写兰仙妹的容貌，自有一番风流韵致。《西京杂记》卷二：“文君（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后因以“眉山”形容女子秀丽的双眉。唐韩偓《生查子》词：“绣被拥轻寒，眉山正愁绝。”“眼横秋水”比喻女子眼神流动，如水横流。《文选》载傅毅《舞赋》：“眉连娟以增绕兮，目流睇而横波。”李善注：“横波，言目邪视，如水之横流也。”“天涯能不魂销”化用宋代晁补之《次韵李秬酴醾》诗“曾向琼林亭畔见，天涯相遇一魂销”。第二句转向自身境况，“琴书落拓”是说自己的性格不像妹妹端庄娴静。《名媛诗话》卷六：“（妹善芳）年十四学诗，初作有‘扑将蝴蝶过邻墙’句，余甚赏之。妹由是喜拈管吟哦，然每每艰于结句，此其夭折之证耳。”又：“舍妹兰仙善芳性甚敏慧，玉貌珠颜，端庄静默，女伴见者无不称羡。余素性落拓，案头书卷狼藉，笔墨纵横。妹每辰必为检拾整齐，恐侍儿不当余意。先慈嗜琴，屡授余姊妹。余习之茫然，妹则勾挑按拨，过目不忘。……花晨月夕，时一鼓之。”妹妹兰心蕙质，妙善琴书，余则性格落拓，资质平庸。而今我已离开妹妹，独自漂泊远行，没想到离家之后时间过得很快，才过除夕已是春天。而这个春天已然不同，当时姊妹一起赏花抚琴，如今山遥水遥。第四句用两个重叠词增强表现力，词句写得柔婉艳丽，和抒发自己怀抱的词作风格迥异。

下阕过渡自然，用词口语化，“无聊”正承接上片之“寂寂”。“阑干十二”形容曲曲折折的栏杆。张先《蝶恋花》词：“楼上东风春不浅，十二阑干，尽日珠帘卷。”“曲曲倚将来”又承接“无聊”，将无聊之心境具体化，“只合吹箫”，只有幽咽的箫声能排解寂寞心绪，奈何箫声远去，寂寞依然挥之不去，更增添了愁怨。“清怨”即凄清幽怨。唐钱起《归雁诗》：“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相伴诗人的只有空中一轮明月，“多情”将作者自我宽慰的心情形象地传达出来，寿光的义父义母与沈善宝感情甚笃，然而毕竟是客，故曰“客馆”。《唐诗纪事》唐球条云：“球居蜀之味江山，方外之士也。为诗捻稿为圆，纳之入大瓢中。后卧病，投瓢于江曰：‘斯文苟不沉没，得者方知吾苦心尔。’至新渠，有识者曰：‘唐山人瓢也。’”后以“诗瓢”指贮放诗稿的器具。“吟瓢”即吟诗。最后一句写自己虽然形容消瘦，仍然执着于推敲诗句精益求精，兰仙妹若在当笑了吧。《梁书·沈约传》载：沈约与徐勉素善，遂以书陈情于勉，言己老病，“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以此推算，岂能支久？”后因以“沈腰”作为腰围瘦减的代称。最后一句情绪有所缓和，用一个有趣的历史故事，不仅传达了思念之情，更表现了作者风趣幽默的性格，将整首诗的情绪从低处提升，读罢让人莞尔。然而当我们知道大约就在同时，家中的兰仙妹感风寒而逝，又让人扼腕。生前身后，作者为对方写下不少诗篇，可作参考，《吴江舟次寄兰仙妹善芳》《夕忆兰仙妹》《抵家哭兰仙五妹》《中秋忆兰仙妹》等等。

（梁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