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历代女性诗词鉴赏辞典 - 上海辞书出版社 >
- 清
沈纕
【作者小传】
字蕙孙,号玉香,自称散花女史,江苏长洲(今苏州)人。教谕沈起凤女,诸生林衍潮室。母张灵,字湘人,能诗,父起凤好作传奇。蕙孙秉母教,有父风,工词赋及骈体文,善吹洞箫,并能自度曲。与张清溪、江碧岑、尤澹仙等称吴中十子。著有《翡翠林雅集》《浣纱词》《绣余草》。
读骚
沈
江水流不息,落日秋风劲。
渔父诚知言,千载悲独醒。
琼佩终不渝,芬芳自辉映。
微词莫能显,感物托其性。
风诗固一变,声哀义弥正。
愿鼓湘灵瑟,高歌发清听。
所谓“春女秋士,情一而已”,怨春的闺秀与悲秋的寒士常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而屈原、宋玉的辞赋又是士不得志而悲秋的滥觞,所以明清的闺阁才女都颇有离骚情结。如吴藻曾作《饮酒读骚图》,其词“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欲哭不成还强笑,讳愁无奈学忘情”,可谓一字一泪。陈枕云的“恨同精卫难填海,怨读离骚易感秋”也是着眼于骚辞中刻骨的怨,说穿了都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但沈 的这首《读骚》却有些不同,她不是渲染屈原的哀怨悲愤,而是感慕于他的贞刚节操,一种昂扬正气令这首诗在倚红裁绿的闺秀诗词中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起句“江水流不息,落日秋风劲”仿佛一下子把我们带到了屈原被流放湘楚,行吟泽畔的江边,那不舍昼夜、奔流不息的江水如同他胸中不灭的激情,而天边即将坠落的一轮红日又仿佛象征他个人以及楚国的命运都只剩下最后的一点余晖。秋风本是清冷的,但一个“劲”字让这幅画面摆脱了柔弱的凄凉,而充满了一种肃杀和庄严之气。这个起笔的景语可说是很好地表达了诗人对屈原的感情,也奠定了全诗的情感基调。
二、三句与四、五句其实暗含一个转折。“渔父诚知言,千载悲独醒”,是诗人先退一步赞同渔父。《楚辞·渔父》篇记载渔父曾对屈原说:“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酾?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劝他在这样的浊世只可虚与委蛇,既不要同流合污,也无须螳臂当车。“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是渔父最后留给屈原的话,意即世若清明,则可为官惠民,世若污秽不堪,则只可隐于下层,任世事发展,因为乱世多害。这是楚狂接舆、老莱子一等隐士的想法,但屈原的悲情正在于他无法做到这样的顺应和洒脱。他回复渔父道:“宁赴湘流,葬身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这就注定了他的悲剧,所以沈 说“千载悲独醒”,也是在为他的清白自守而扼腕叹息。
但尽管有渔父的识世之言,屈原依然无法违背自己的本性。所谓“琼佩终不渝,芬芳自辉映”也,他的高洁如同美玉无瑕,他的德行好比兰蕙芬芳,其“内美”与“修能”在那个暗昧的时代依然光不可掩。这是屈子精神的高潮,也是沈 诗意的高潮,因为从“渔父诚知言,千载悲独醒”到“琼佩终不渝,芬芳自辉映”,诗人正是运用了欲扬先抑的技巧。
接下来四句其实是在为尊者讳。沈 秉承的是温柔敦厚的儒家诗教观,这从《翡翠林雅集》中《读骚》之前有一首《读诗》可以看出,“洪钟无纤响,听之自和平”,和平之音是她推崇的最高境界。但《离骚》的情绪明显违背了《诗大序》中“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要义,所以沈 故意淡化了屈辞中的怨愤,说他并无“微词”,对君王、对时世连隐晦的批评都没有,只不过是把自己的性情寄托在兰芳蕙草这些纯洁美好的事物上而已。她把《离骚》等同于《诗经》中的变体,虽然哀痛,但其情其义却是正气凛然的。这未免有些掩耳盗铃,也抹杀了《离骚》善写哀怨的这部分价值,就本诗而言,也显得说理过重。幸而最后诗人再度回到对屈子强烈的同情和歌颂,表示愿为《楚辞·远游》中的湘水女神,以鼓瑟奏曲来安慰屈原心中无限的悲苦。沈 以善吹箫度曲著称,这一曲高歌清音怕不只是纸上谈兵而已。湘灵鼓瑟源自舜帝妃子娥皇、女英的悲情传说,最早见于《楚辞》,经唐人钱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省试湘灵鼓瑟》)的名句渲染后,更增添了那种如梦似幻、缥缈难寻的美感。以此作结,也扫尽了前面说理过多的干涩。
总之,这首诗的亮点在于诗人绕过了大多数闺阁诗人对骚辞哀语的共鸣,而着眼于对屈原贞刚精神的赞美,但缺点恰也在于对这些骚辞哀语的避讳。不过这也真实反映了有清一代部分闺阁诗人的文学观,如恽珠编《国朝闺秀正始集》正是基于儒家正统的诗教观。
(唐一方)
书中干蝴蝶
沈
此身未肯没蓬蒿,翰墨钻研志趣高。
早并虫鱼登尔雅,自寻香草到离骚。
怜他金粉耽缃帙,写尔芳魂托彩毫。
一卷南华凭梦醒,始知栩栩亦徒劳。
这是一首咏物诗,只是不同于闺阁诗人爱咏的花卉,咏蝴蝶本已不常见,何况还是夹在书中的蝴蝶标本。《浮生六记》中的陈芸以做“螳螂蝉蝶”类的标本以助插花美感为“始作俑”,可见当时昆虫标本并不多见,诗人真是独具慧眼了。此诗吟咏对象不只特别,还透露出生活的气息,我们可以联想到诗人平日里对美的渴慕和内心蠢动的热情,因为蝴蝶总是和春天联系在一起的,有了兴致勃勃的扑蝶,有了珍而重之的藏蝶,才有了歌咏的对象。诗未开读,女诗人的内心就已经若可触摸了。
刘熙载在《艺概》中说:“咏物隐然只是咏怀,盖个中有我也。”这首诗也是如此,每一句面上是写蝴蝶,暗里其实是写女诗人自己。诗人想象蝴蝶有着自由主动的意志,不愿默默无闻地死于草莱蓬蒿的荒野偏僻之处,却飞入书页,在翰墨书香中流连忘返,甘老是乡。“钻研”既可认之为蝴蝶的形态,也暗指诗人自己的苦心孤诣,殚精竭虑。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一句“志趣高”其实是诗人的欣然自许。
颔联也尽得双关之妙,《尔雅》是中国第一部按事物种类来分类的辞书,蝴蝶属于虫鱼类,《离骚》中多兰蕙芳草,也是蝴蝶的眷爱所在。这些表面上的因素将蝴蝶与《尔雅》《离骚》联系起来,但似乎也并非这样简单。“自寻”二字隐含了一种对蕙芷兰芳象征的修洁品性的追求,而“早并”二字也透露出诗人对自身文字学养的信心,副词、虚词常常是隐现情绪的关键,不可忽视。
前两联看起来情绪都是很积极肯定的,颈联则开始转折了。“金粉”是以特征代全体的用法,指蝴蝶的翅膀,“缃帙”就是书卷。而“怜”和“耽”这两个动词也颇堪玩味,首联还高扬“翰墨钻研”是“志趣高”,这里则用了含有过度意思的“耽”字,过于沉溺其中,“怜”字也有爱有惜,还有几分无奈的感觉。恐怕沈 身边的亲人也有怪她耽溺文学,疏于女红的吧,就如同这“埋首”缃帙的干蝴蝶一样。所以她按捺不住要为栖身书卷中的蝴蝶标本抒写“芳魂”,其实还是自述情怀。
尾联终于说穿了这是诗人的托物言志,原来是如同庄周梦蝶般,以己心托于蝶身。“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栩栩”就是形容其变身蝴蝶后欣然自得、无拘无束、悠游自在的状态,这也是诗人内心的渴望。但梦醒之后则“蘧蘧然周也”,“蘧蘧然”乃惊觉之貌。沈 另有一首词《西江月·秋蝶同紫蘩张姊作》,末句云“不知曾否悟南华,真个蘧蘧欲化”也充满了怅惘之情,可见庄周梦蝶是她颇有感触的典故。而梦醒之后才惊悟之前再怎么栩栩自乐、悠游适志都是枉然。这里是对庄子原意的延伸和发挥——因为庄子并没有提到梦醒后对蝴蝶生涯的后悔,也颇有新意。诗人用了“枉劳”,更是说那些翰墨钻研、耽溺文史的时间和精力都是枉费的了。为什么是枉费呢?则显而易见是封建时代才女们共同的愤懑与哀怨,因为社会没有给她们提供施展才华的公平机会。
从首联的“翰墨钻研志趣高”到结尾的“始知栩栩亦徒劳”,诗人从白日发梦的欣悦到梦醒后一声叹息的怅惘,前后呼应,层次丰富。尤其是末句的梦醒对前三句而言既是转折,也是收束,这种不对称比例在结构上也给这首诗增添了陡峭的美感,真如好梦乍醒,戛然而止一般。
(唐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