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宜

【作者小传】

字韫辉，号云芝，江苏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区）人。王绍曾女，钱塘汪农室，方芳佩媳。著有《黔中吟》。

金陵怀古

王德宜

猿鸟犹惊北府兵，半天风雨半江声。

晴厓苍藓磨残碣，极浦平林绕旧京。

荒草雉藏江令宅，怒涛鲸撼寄奴城。

晚山如黛人如梦，一片寒烟画不成。

王德宜是清乾嘉时期女诗人方芳佩的儿媳，方芳佩一门闺秀风雅，三个女儿及王德宜皆以其为师而工诗，在当时很有声名。清梁绍壬在其《两般秋雨庵随笔》中也曾记叙过方芳佩以文字择夫的故事。方氏不但工诗文，亦善治家，享高寿，王德宜与之婆媳常相唱和。王德宜十二岁时就作《七夕》诗云：“云汉横空一叶秋，仙车欲渡彩云收。共传旧例双星会，又恐新添一度愁。”十四岁咏《除夕》句云：“更随残腊尽，春逐暗香来。”《咏莺》云：“红雨过时方出谷，绿阴深处自为家。”其母奇之。由此可见王氏在诗上的天分和悟性很高。

一般来说，很多女性诗词的题材范围较狭窄，多咏闺阁闲情，但王德宜此作却与这类诗词迥然不同，这居然是一首怀古之作。女诗人怀古，宋代李清照感慨项羽的名作必然是占据着头一把交椅的。但王氏此作，在艺术与思想深度上的造诣，实亦不可小觑。诗歌起始的“猿鸟”形象，在唐诗中曾被大量运用，以为荒凉与沧桑之感的自然见证。“北府兵”，原指东晋孝武帝时谢玄招募徐、兖二州骁勇而组成的一支精兵。淝水之战，即以此军为主力。锋到之处，所向披靡，前来侵犯的前秦军队被打得溃不成军，以致苻坚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王诗在这里却并不是用这个典故的原始之意来关涉战事与军队，而是着笔以“猿鸟”的“犹惊”来感慨金陵（南京）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那么些古往今来的鏖战，就仿佛“半天风雨半江声”一样，犹然在耳、在目、在心。然而无论人世的争夺如何，自然仍是一旁仿佛永在的历史见证者，这引起了诗人的思考。于是，眼前的寻常之景也变得具有了诉说的深沉与风致。崖边残破的碑碣被苍苍的苔藓覆盖，在晴朗阳光的照耀下，好似正被打磨得日渐光滑柔顺，消尽过往的峥嵘斑驳痕迹，早已经不复当年的景象。这不妨视作是一种时间的冲刷下的空间异样之感。继而，视线所及处，遥远水滨旁的树林，依旧一如往日，环绕着金陵这座旧时王朝的帝都，又似乎一切都不曾改变过。这不妨理解为空间定点上的时间固化之感，正好与前一句形成鲜明的对比。如此，诗人的眼中，在时间与空间的两个层面上，都存在着既流动却同时又凝固的世界。诗歌第三联，诗人从浑茫的思绪中抽离，却很快又被另一组可供发散联想的景象所吸引：“江令宅”中的荒草里隐藏着野鸡的身影，“寄奴城”旁的波涛汹涌似巨鲸出没。隋朝江总曾先后仕南朝梁、陈及隋，仕陈时官至尚书令，故世称“江令”。金陵城内的江令旧宅，此刻已荒草丛生，成为鸟兽藏身之所，这是历史长河中人世繁华褪色的象征。刘宋高祖武皇帝刘裕，小字寄奴，定都于建康，即金陵，故世别称南京为“寄奴城”。旧日帝都此时王气不再，城外长江则鲸涛犹剧，这就是时空中不以人意为改变的自然！诗人的心灵在这一组风景的对照之下，又一次被震撼……最终，诗人这一次金陵怀古的诗意旅程，定格在了江山如画人如梦幻的感悟里，望着飘扬的缕缕寒烟，难以尽言，余意悠悠。

据记载，方芳佩过世后，王德宜将家政悉数委托给丈夫的其他姬妾，每日惟弹琴咏诗、焚香礼佛而已，并写有《金陵》诗二句云：“啼鸟犹呼奈何帝，居人尚说莫愁湖。”为时传诵。方芳佩的过世，对王氏来说，是知音的损失，但同时也促使其潜转入沉思的内心境界，因而有这样摆脱了闺阁习气的厚重怀古之诗出现。

（时润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