殳默

【作者小传】

字斋季，一字墨姑，浙江桐庐人。殳丹生女，母陆观莲。生而奇慧，九岁能诗，刺绣刀尺亦工。又勤习书画，母卒，殳默哭母毁身，三日后亦卒，终年十六，未字。著有《闺隐集》。

和母

殳默

床头夜半双龙吼，光摄群妖暗星斗。

风雨霹雳一瞬间，木拔沙飞石乱走。

古来神物本平常，遭时遇主生晶光。

拂拭霜花将解赠，时无烈士空彷徨。

空彷徨，莫太息，木兰唧唧当户织。

阿兄年少射白额，归来摩挲看太白。

顾名思义，这是作者殳默为母亲陆观莲和唱之作。陆氏有《宝剑篇赠外》，原诗如下：

吁咄哉荆卿！剑术既不成，虽有宝剑徒空名。千年黯黯闭秋水，双匣渺渺埋龙精。狐狸夜鸣风雨恶，蛟螭昼舞波涛惊。我持此剑若明月，众星朗朗随其行。又持此剑若白日，群妖退走欃枪平。欃枪平，众星没，送君赠君君莫惑。古来遇合自有时，神物出处当知之。

全诗以嗟叹荆轲图穷匕见，未能成功刺杀秦王开始，讽刺荆轲“剑术既不成”，所以拥有宝剑也是徒然。千年古剑黯闭匣藏，埋身深潭，也不知听过多少狐狸夜鸣，见过多少蛟螭昼舞。诗篇的后半部分写作者持有明月一般的古剑，寒光四射，仿佛朗朗众星随行。另一方面，这把剑又似白日般正义凛然，令“群妖”、凶星（欃枪）都退避三舍。作者称此剑为“神物”，以此送赠夫君，并以“神物”之“出”或“处”暗寓人之遇合有时。

殳默的和作，形神俱似母亲原诗。陆观莲写的是“赠外诗”，殳默写的则是“和母”而“赠兄”。陆诗寄意名剑配君子，遇合自有时；殳诗则寄语兄长要有雄心壮志，勿使自己抱憾。殳诗开首以“双龙吼”呼应陆诗的“埋龙精”；又以“光摄群妖暗星斗”呼应陆诗的“群妖退走欃枪平”。陆诗言“风雨恶”；殳诗亦言“风雨霹雳”。陆诗谓“古来遇合自有时，神物出处当知之”；殳诗更进一步发而为“古来神物本平常，遭时遇主生晶光”，强调神物遇主，即光芒万丈。陆诗写“送君赠君君莫惑”；殳诗则言“拂拭霜花将解赠，时无烈士空彷徨”。到底宝剑赠谁人？殳默“空彷徨”，因为自己是女儿身，“木兰唧唧当户织”，但还是“莫太息”，寄望兄长吧。诗篇尾联“阿兄年少射白额，归来摩挲看太白”，就正好道出以木兰自况的作者的期望。所谓白额就是猛虎。至于太白，就是指金星。古人认为此星主杀伐，故多指兵事。李白《胡无人》就有“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句。尾联所传达的意思，就是既然兄长年少有志，射艺高超而能勇擒猛虎，那么日后一样可以摩拳擦掌，细研武艺，实现远大抱负。

其实，以剑入诗在明清闺秀著作中并不罕见。例如汪端有《碧城仙馆听香轮姊说剑》（见《林下雅音集》）；刘慧娟有《赠剑》《咏剑》（见《昙花阁诗钞》）；孙云鹤有《宝剑篇》（见《随园女弟子诗选》）等等。“神物”“冷光”“宝气”“玉匣”“秋水”“悲风”“寒星”等等是这些诗篇常见的词汇。

（刘咏聪）

和母寄父

殳默

白发亲闱百里遥，那堪风雨更萧萧。

山中对酒愁应减，客里看花冻未消。

觅句小时追谢韫，著书他日拟班昭。

夜窗弹出思归引，阿母相依慰寂寥。

这首七律是殳默另一篇和母之作，遥寄父亲殳丹生。从诗篇内容可见已生华发的殳丹生覊旅在外，客居异地，妻女凭诗寄意，聊解思念。殳默这篇既是和母陆观莲之作，则陆氏应有原唱，宜与殳默和作并观。可惜现存多种清代闺秀作品选集均未见收录陆氏原作，故有待进一步考究。

殳默的和作所展现的是十分纯朴的思亲情绪。首联以思念身在百里之外的年迈父亲带起全诗，设想对方可能正在面对萧萧的风雨，情景显得有些凄凉。颔联想象父亲或者正满怀愁绪与友人一起问醉。在作者的思维中，如果父亲在山中与人对饮，或者可暂时舒减离乡背井导致的不快，无奈始终是客里看花，寒意又岂能尽消呢？古代女诗人作品中以妻子身份写给丈夫的“赠外诗”非常多，也较受注意。但其实以女儿身份写给父亲的作品也不在少数，其中有不少在诗题里已经写明是呈给“家大人”的（按：如果以媳妇身份呈给家翁的一般写“翁大人”﹔女儿呈给母亲的间或写“慈大人”）。殳默这首《和母寄父》把父母女儿拉在一起，相信殳丹生看到妻子思念的作品和女儿的和作后会更加有感触。

颈联把镜头移归到这边厢的女儿，说此刻自己正在勤力苦读，因为自小已希冀可望咏絮之才谢道韫之项背，而今更渴求他日可以好像班昭般著书存世。谢道韫是东晋女名士，自幼聪颖过人，叔父谢安问“白雪纷纷何所似”，侄儿谢朗以“撒盐空中差可拟”对，但道韫的回答“未若柳絮因风起”却远较谢朗所言有生色，后世遂有“咏絮之才”之称，事见《晋书·列女传》及《世说新语》。至于班昭，亦同样家学渊源。她是班彪的女儿，班固的妹妹。她被公认是曾经参与《汉书》编写的班家成员之一，归曹氏后，又著有《女诫》，成为日后《女四书》之首，后世女教书恒以“曹大家”称呼她。她的生平及《女诫》全文可见《后汉书·列女传》。在古人心目中，谢道韫和班昭都是才德兼备的女性，殳默以及不少女诗人都曾以两位为榜样，是很容易理解的。

尾联提到夜窗外好像奏出思归的曲调，而此刻母女二人正好相依为命，互慰寂寥。诗篇内容简朴，没有造作的艺术经营，但感情真挚，由十多岁女孩信手写来，胜在清新自然，毫无矫饰之态，似在告诉远方的父亲自己非常懂事，会努力进修，好待他回家时不感失望。其实，殳默只是一个年轻的未字少女，她十六岁就已经离开人世了。这首诗展现的图画，是一个孝顺的女儿一方面想念远在他乡的父亲，另一方面在设法安慰同感寂寥的母亲。所幸母女相依之余，均能抒写性灵、凭诗寄意。清代能诗闺秀数千，而男性仕宦羁旅，总有不在家的时候，所以有好像陆观莲、殳默母女这样有感怀而又能形诸笔墨的，相信不会太少。

（刘咏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