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历代女性诗词鉴赏辞典 - 上海辞书出版社 >
- 清
席佩兰
【作者小传】
(1760—1829后) 名蕊珠,字月襟,自号佩兰。江苏昭文(今常熟)人。席宝箴孙女,孙原湘妻。著有《长真阁诗集》《傍杏楼调琴草》等。
夫子报罢归诗以慰之
席佩兰
君不见,杜陵野老诗中豪,谪仙才子声价高。
能为骚坛千古推巨手,不得制科一代名为标。
夫子学诗杜与李,不雄即超无绮靡。
高唱时时破碧云,深情渺渺如春水。
有时放笔悲愤生,腕下疑有工部鬼。
或逞挥毫逸兴飞,太白至今犹未死。
丰兹啬彼理或然,不合天才有如此。
今春束装上长安,自言如芥拾青紫。
飘然几阵鲤鱼风,归来依旧青衫耳。
囊中行卷锦绣堆,呼灯展读纱窗底。
燕晋山河赴眼前,春秋风月藏诗里。
人间试官不敢收,让与李杜为弟子。
有唐重诗遗二公,况今不以诗取士。
作君之诗守君学,有才如此足传矣。
闺中虽无卓识存,颇知乞怜为可耻。
功名最足累学业,当时则荣殁则已。
君不见,古来圣贤贫贱起。
这是一首七言歌行体。席佩兰丈夫孙原湘于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赴考落第归返,佩兰作诗以慰之。
诗篇一开始,直接抬出唐代两大诗人巨擘:杜甫(“杜陵野老诗中豪”)与李白(“谪仙才子声价高”),二人在当时并未科举中式,故不能“一代名为标”,但却成为骚坛推尊的“千古巨手”。佩兰“诗以慰之”的起点,便是为落第的丈夫找到了千古可以依傍的两大精神支柱,因为李杜就是丈夫孙原湘的百代雄师:“夫子学诗杜与李,不雄即超无绮靡。”不是雄放就是超迈,毫无绮靡之姿,这是孙诗效习李杜的风格。
既然提到了“不雄即超无绮靡”的诗风,诗人再以“高唱时时破碧云”一句补充“雄”放磅礡之风格,又以“深情渺渺如春水”一句,补充“超”迈深渺之意境。其后,则直接为丈夫与两大巨擘系上关系:“有时放笔悲愤生,腕下疑有工部鬼。或逞挥毫逸兴飞,太白至今犹未死。”前两句说明原湘放笔悲愤的诗作,宛如杜工部还魂;而逞毫逸兴的诗作,又像李白现身。“工部鬼”“太白未死”,强调孙原湘仿佛就是杜李二位诗家巨擘的前世今生,对丈夫的诗才给予崇高的赞誉。接着有“丰兹啬彼”一词,“丰”是丰富、丰盛、丰庶之意;“啬”是相反词,意指少费、悭吝、贫俭。郑板桥句曰:“啬彼丰兹信不移,我于困顿已无辞。”才女冯小青也曾自白:“妾少受天颖,机警灵速,丰兹啬彼,理讵能双。”“丰兹啬彼”是一个意义相反的对偶词:富盛了这个,贫少了那个。这是古人领会的人生真谛,席佩兰亦不例外,故曰:“丰兹啬彼理或然,不合天才有如此。”二大巨擘的人生际遇于诗歌才华是富盛的,而于当世功名则是贫少的,杜李两位天才“有如此”,应验了“丰兹啬彼”之理。佩兰提出贵为骚坛巨手的杜李不免如此,那么继承杜李的丈夫孙原湘同样不能免于“丰兹啬彼”的境遇。诗人以此抚慰落第罢归的丈夫,或可等齐杜李,给予丈夫最高的推赞与期许。
接下来,作者转入孙原湘赴京科考之叙事,关于此事,佩兰曾另撰一诗《送外入都》,诗曰:“打叠轻装一月迟,今朝真是送行时。风花有句凭谁赏,寒暖无人要自知。情重料应非久别,名成翻恐误归期。养亲课子君休念,若寄家书只寄诗。”全诗表现一位贤妻的细心与体贴,由整理行囊到留意天气寒暖的变化,无不流露挂念的情怀,又暗自告诫:一旦功成,冀勿延误归期。最后为了安心,叮咛丈夫勿需惦记家室。《送外入都》一诗写在科考前,本诗则写在科考罢归后。“今春束装上长安,自言如芥拾青紫。飘然几阵鲤鱼风,归来依旧青衫耳。”诗人回忆丈夫今春赴京赶考,次句“芥”是小草,“青紫”指古代官印青色或紫色的绶带,借指高官显爵,“自言如芥拾青紫”,丈夫豪语自认有才,视领绶带官印之科考如同捡拾小草般容易,此番应考必可轻取官爵。第三句“鲤鱼风”指九月秋风,春季赴考,到了九月秋风飘然吹起之时,科考结果不能如愿,“归来依旧青衫耳”,仍著青衫一袭归返,未能衣锦还乡。此四句诗平实地交待了丈夫报罢归的事件始末。
诗意又回到“诗以慰之”的主轴:“囊中行卷锦绣堆,呼灯展读纱窗底。燕晋山河赴眼前,春秋风月藏诗里。”首句妻子帮忙清理丈夫归返的行李,发现囊袋中堆满锦绣般的诗词,诗人呼唤掌灯于纱窗旁竟夜展读,诗词记录了北行赴考之旅,行经燕晋山河的所见所闻,亦有吟风弄月的心思藏于字里行间。丈夫这些令人竟夜展读不倦的诗作,既具见证性又心思细腻,“人间试官不敢收,让与李杜为弟子”二句,佩兰贬抑京城平庸的典试官,岂有慧眼能识才?只能将丈夫让给李杜为诗弟子。接着又发出牢骚:“有唐重诗遗二公,况今不以诗取士。”如此重视诗歌的唐代,仍不免遗落了李杜二公,何况今日的科考全不以诗试士。丈夫有诗才却不第,只能视为“时不我予”的历史宿命。
诗到末尾,佩兰继续慰勉,不要将个人命运押注在举业这件事上,而要有足够的自信:“作君之诗守君学,有才如此足传矣。”有了传承于李杜之诗才,便足流传后世。席兰自谦:“闺中虽无卓识存,颇知乞怜为可耻。”虽然闺中无卓识,但也知自艾自怜是羞耻之举,最后四句:“功名最足累学业,当时则荣殁则已。君不见,古来圣贤贫贱起。”追求功名向来牵累学业,太史公《孔子世家》赞曰:“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诗人摘引末两句安慰丈夫功名只是一时的,“当时则荣殁则已”,就算布衣贫贱,有才有行,终有成为圣贤的一日。
席佩兰创作这首七言长篇歌行体诗,目的在于抚慰丈夫落第归返之心。诗人以“诗才”为核心,推溯唐代两大巨匠诗仙诗圣——李杜为依傍,引入“丰兹啬彼”的命运观,及于丈夫一身,左贬主考官不具慧眼,右批科考不以诗取士,最终以轻功名而重才学的角度,期勉丈夫追求诗才不朽的历史定位以取代功名失落的遗恨。
席佩兰与孙原湘两人鹣鲽情深,恩爱逾恒,孙氏有《示内》诗,句曰:“赖有闺房如学舍,一编横放两人看。”是一对相濡以沫、人人称羡、互为知己的学问夫妻。本诗夹叙、夹议,亦叹、亦颂,洋溢着作者以妻子角度对丈夫深层抚慰与由衷赞佩之情。全诗文字流畅,铿锵有力,诗情昂扬,饱满淋漓,手写心口,具有性灵诗派的风格,一洗闺阁诗人笔力柔弱自怜之态,呈现作者爽明旷达的人生观。
(毛文芳)
喜外归
席佩兰
晓窗幽梦忽然惊,破例今朝雀噪晴。
指上正轮归路日,耳边已听入门声。
纵怜面目风尘瘦,犹睹襟怀水月清。
好向堂前勤慰问,敢先儿女说离情。
本首七律选自席佩兰《长真阁诗集》,外即外子,古时女子对夫君的称呼,本诗题旨为夫君远游归家的喜悦,全诗以这个喜悦为核心展开铺写。
首联“晓窗幽梦忽然惊,破例今朝雀噪晴”,诗人由幽梦中忽然惊醒,是被雀鸟清亮的噪鸣声所唤起,瞥见清晨曙光乍现于花窗,“破例”,是一个好心情,是长期希望落空后的转机。夫君远行后,诗人日夜思念,期盼归家,却总是好梦成空,今朝却大不相同,“雀噪晴”,习俗认为是吉兆,对诗人而言,今朝特别清亮的雀噪是平日生活里的一个“破例”,是个吉兆,是个新契机,因而幽梦当中“忽然惊”,不平凡的早晨预示着今日将有题目所标示的“喜”事到来。
是什么喜事呢?诗人生活中最大的喜事莫过于外子归来,颔联上句“指上正轮归路日”,正在屈指轮算着外子归家的日期,看看“雀噪”破例的吉兆是否应验?心中忐忑不已,没想到“耳边已听入门声”,疑虑猜测全部一扫而空。这个对句的组构,是以“指上正轮归路日”作为铺垫,带出“耳边已听入门声”,使得夫君归家入门的行动显得特别意外、突然,令人十分惊喜。诗人低头屈指算日子,而夫君返家的第一信息“入门声”,竟是用耳朵听来的,只闻其声便能知其人,是诗人对夫君熟稔至深。“正轮”“已听”,有时间刹那接续的节奏感,一前一后呼应了题目“喜”的感受。
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夫君。颈联“纵怜面目风尘瘦,犹睹襟怀水月清”,上句写风尘仆仆的夫君面目消瘦,是诗人认真端详并比对夫君今昔形貌的心得,散发着妻子对远游夫君浓浓的疼惜与关爱,下句抱着仰慕的心情赞扬夫君襟怀一如水中月般澄澈明净,这种澄明的风采,既是对夫君面目消瘦的一种平衡,更是妻子对夫君令她引以为荣的道德品格之歌赞。此联的对句同于上联,以“纵怜面目风尘瘦”为下句“犹睹襟怀水月清”作铺垫,上句变,下句不变,一“纵怜”、一“犹睹”,说出了妻子观察夫君变与不变的形貌,以及对夫君的挚爱与仰慕,更深化诗题“喜”的力道。
尾联“好向堂前勤慰问,敢先儿女说离情”,诗人并未让夫妻诉说离思的“喜”情毫无节制地蔓延,而是回归诗人贤良妻媳的本分,让夫君趋前告慰高堂思子心切的公婆,立使此诗充满着温柔敦厚之意。
本诗采用白描手法娓娓道来夫君归家的声色景致,遣词造句清新秀雅,流利自然,富于想象。诗人特别运用副词递接:忽然(惊)、正(轮)、已(听)、纵(怜)、犹(睹)、好(向)、敢(先),使本诗具有一种婉转曲折而又流畅的节奏,一如袁枚的赞誉:“字字出于性灵,不拾古人牙慧,而能天机清妙,音节琮琤”(《长真阁集序》),让读者耳目一新。
(毛文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