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贞仪

【作者小传】

（1768—1797） 字德卿，安徽泗州（治今泗县）人，居江宁（今江苏南京）。祖父王者辅，官宣化知府，谪戍吉林，卒于戍所。时贞仪年十一，随父奔丧，侨居塞外，侍奉祖母，读书骑射。十六岁还江南，而后又随父转徙京师、陕西、湖北、广东等地，二十五岁嫁詹枚。贞仪通天文算学，旁及壬遁，且知医。为诗文皆质实说事理，不为藻采。撰《星象图释》《历算简存》等著述，皆不传，另有《绣紩余笺》《文选诗赋参评》《德风亭初集》《德风亭二集》等。钱大昕重其学，以为班昭之后一人而已。

下邳夜泊

王贞仪

黄石城头雨未干，晚风吹送角声寒。

扁舟莫道小如叶，载得春愁分外宽。

这首七言绝句大约作于清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是年春，王贞仪随父护送祖父灵柩从吉林返回江宁，沿大运河南下，夜泊下邳（今江苏省邳州市）。其时虽是春日节气，但春寒料峭，风在雨后的傍晚吹来，在船头上远远听见城头角声，寒气扑面。勾起诗人思绪的，究竟是下邳城悠长的历史，是春天傍晚的风雨，是亲人的故去，抑或是诗人自己也道不明的春愁？

此诗开篇处不称下邳城而言黄石城，乃是用秦末张良向黄石公求习兵法的典故。据晋代皇甫谧《高士传》记载，黄石公是下邳人，遭秦时乱而自隐姓名，时张良为避博浪沙之难，匿于下邳，尝于沂水圯下为公取履，公以子房为可造之材，三试之，终授以太公兵法。张良凭借此兵法，辅佐汉高祖平定战乱，一统天下。自汉至清，千年已逝，黄石公、张良等高士俱已如风烟般消散，唯有下邳城仍在烟雨中伫立，以此发端，甚有沧桑之感。“雨未干”之语，既写细雨淅淅沥沥，似止不止，为下邳城罩上迷蒙的面纱，也暗指诗人内心之中那理不清、道不明的思绪。未干之雨恰似残留于心的往日情迹，总在寂寥时遣送甘苦自知的惆怅。未干之雨，给人一种湿漉漉的触感，以此来引发幽情，绵绵不绝。加之晚风拂面而过，寒气袭人，画角呜呜而作，凄清苍凉。这是当时真实之景。诗人却妙用通感，“晚风吹送角声寒”，将角声之凄凉与晚风之寒意融通一处，传达给读者的，便是前所未有的独特感受。当然，此种诗思可能是受到南唐李璟名句“小楼吹彻玉笙寒”（《浣溪沙》）的启发。

前两句暗含的幽思是凄清淡泊，难寻痕迹的，这种情绪在后两句中一转而成为厚积宽广的春愁，可见诗人情感的深化。以舟车载忧愁，并非诗人独造，前人累有佳句。郑文宝《柳枝词》：“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李易安《武陵春》有云：“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王实甫《西厢记》则言：“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均用夸张和比喻相结合的手法，化虚为实，将无形的愁绪化为有重量的物事。通过舟车载不动忧愁，表现心事之深重。而在此诗中，诗人却能自出新意，不言春愁之重，却称其为“宽”。虽然扁舟如叶，却可载愁而行。与前人相比，真别出心裁之妙。“分外宽”是诗人感受到的春愁的特征，或感叹身世之飘零，或叹息春光的流逝，或关怀历史之沧桑，重重内涵，不一而足。这些思绪虽然繁杂，但并非沉重难载，一叶扁舟即可将它们送往远方。扁舟如叶和春愁宽广形成鲜明的对照，读来甚有张力。此诗前两句寓情于景，重在写景，后两句情景交融，重在抒情。下邳古城的历史沧桑，绵绵雨丝的缱绻迷蒙，晚风的凄寒透骨，呜呜角声的苍凉悲壮都化为诗人笔下难以名状的愁。扁舟何尝不是诗人心灵的象征，一己之心可以担负广袤的春愁，反映出诗人乐观自信的心态，也显示出其涵养心性的深厚功夫。

（梁慧敏）

渔家傲

王贞仪

岭南作

海上风高吹瘴雨，时过十月犹炎暑。零落红蕖花满渚。愁正聚，一挝初起楼头鼓。 修得书成烦雁羽，家乡程远知何许。一穗青灯人闭户。怀别绪，夜深怕听寒蛰雨。

贞仪幼年离家，随祖父谪居吉林，少年时期又随父宦游，转徙京师、陕西、湖北、广东等地，之后归于詹枚。此词上片言岭南一带风光，当作于未嫁时。瘴雨乃南方山野湿热之气而成，容易使人患病。韩愈被贬岭南之时，已有安排后事之意，叮嘱子侄“好收吾骨瘴江边”。辛弃疾《满江红》云：“瘴雨蛮烟十年梦，樽前休说。”海风瘴雨当是广东自然环境的典型特征，极言其恶劣不宜居住。再言南方季节之反常，十月北方已入冬，岭南犹炎热如暑。然而零落的荷花仍然使人起愁思。接下来三字点题，“聚”字说明非一时一地一物之愁，而是俯拾即是，从大的环境到节气，再到满渚荷花无心欣赏，愁思一点一点凝聚，正是为点题句的步步铺垫。刘基《渔家傲》中写有：“征戍诛求空轴杼，千村万落无砧杵。玉帐悠悠闲白羽。愁正聚，乱鸦啼破楼头鼓。”从词牌和韵脚来看，王贞仪此作与刘基之作甚合，甚至“愁正聚”“楼头鼓”完全相同，或许乃贞仪有意为之。只是刘为讽刺时政而作，更多对纷乱世事的悲哀愤慨，而王作之上片言愁，却未道愁为何，而暮霭中敲响的楼头第一声鼓又让人想起什么呢？鼓声在诗词中不仅仅是时刻的提示，更是引人远思的意象。

下片言思念江南的家乡。写成家书，烦大雁春暖后捎去，却不知究竟有多少路程，家书何时能到达，更觉家乡邈远。下片“怀别绪”与上片“愁正聚”呼应。此诗的时间轴是由傍晚到深夜，一位未出阁的少女，念归思家的愁绪无法排遣，修书也只是徒劳，只能孤灯闭户，听着秋虫和窗外的风雨声，怕听却不得不听，夜已深，这秋雨怕是要“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温庭筠《更漏子》）了。十八世纪的日本学者菅波晋帅，写过一首汉诗《冬夜读书》，最后一句“一穗青灯万古心”写的是“雪夜闭门夜读书”的意趣，然而此词作者在这一盏孤灯下，却是辗转难眠。

上阕首两句描写岭南气候，愁字点明题意，红蕖和更鼓皆寻常景物，却因环境和节气的安排起到了引出主题的作用。转入下阕的集中抒情，此篇最后四句集中写词人当时所处之环境和心情，把离愁别绪借助窗内青灯、窗外夜雨两种意象渲染出来。江南与岭南的对比，随父游宦的漂泊，在这个秋夜落雨的晚上不由得涌上心头。那一个“怕”字将词人的孤单脆弱、乡情深浓形象地揭示出来。“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这句出自李清照的《永遇乐》，写的是女词人晚年在临安的生活，着一“怕”字，曲折微妙的心情便从这小小的细节中妥帖道出。女子的脆弱、细腻，漂泊异乡思家念归之情，夜深冷落孤寂之感，无论多少时空阻隔，因为这一“怕”字，在诗词中相通了。

（梁慧敏）

沁园春

王贞仪

题柳如是像

彼美人兮，河东旧氏，名姓争传。问底事蛾眉，爱才念切，改装巾帻，择士心坚。翠袖相投，红裙难认，老去尚书已可怜。休记取、恁茸城诗句，久地长天。 只今回首当年。慕京口扁舟桴鼓阗。更不较顾娘，泥涂容面；羞他卞女，泪洒兰笺。道服随身，青丝毕命，含笑章台质独捐。尤堪叹、便平康如许，若个名全。

史学家陈寅恪晚年在目盲体衰的情况下，聚十年之力完成《柳如是别传》，从此一代奇女子得以彪炳青史。据此书考证，“美人”与“河东君”皆柳如是号，前者为旧年歌馆中名，后者为柳氏归钱谦益后，钱为其所取。柳氏旧名曰“云娟”，后改名“杨爱”，复改名“柳隐”，字“如是”。柳氏才貌双绝，当时名士以李白《长相思》中“美人如花隔云端”及老杜《寄韩谏议诗》中“美人娟娟隔秋水”句，誉之为“美人”。而柳如是《湖上草》中西湖八绝句有“桃花得气美人中”，因诗句清丽，流传颇广，“美人”之名遂更加广为传播。《诗经·简兮》有云：“彼美人兮，西方之人。”《离骚》亦有美人之喻。古典诗词中“美人”或“西方美人”皆有贤德之意，并非仅指貌美。钱谦益以年过半百之两朝名士娶二十四岁秦淮名妓，因柳氏有言“不为妾”，故钱谦益仿苏东坡称其妻为“通义君”，为其取“河东君”之号，表面乃郡望，实则切合柳氏之身份。玉台新咏有《河中水之歌》曰：“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乃歌妓也。

词作开篇即切合柳如是之身份，接下来点名所咏之人的姓名籍贯。河东之柳氏，旧为望族，如唐代诗人柳宗元即称柳河东，不过柳如是可能与河东柳氏并无直接关系，“河东旧氏”句实乃牵合其姓与号而成。“美人”和“河东”实际象征着婚前婚后两种身份，两段不同的人生经历，为下文埋下伏笔。“争”字概括出当时之盛况，风姿才华出众之柳氏为名士所重，结交广泛。后三句写柳氏决心非名士不嫁，着男装儒服，只身赴常熟钱氏宅院半野堂，钱氏初不相识，至柳氏吟出当年钱氏在西湖赞颂之诗句，“方知木兰是红妆”。柳氏与诸文士交往，多有意聘娶者，柳氏却立志嫁名士，即“择士心坚”，认真对待自己的感情，追求自己的婚姻幸福。当时文坛领袖钱谦益颇有珍重怜爱之心，以正妻之礼迎之，造“绛云楼”和“红豆馆”寓之，终使柳氏有托，以慰其半生流离。钱谦益南明时官居礼部尚书，而“怜”字暗喻柳氏旧名“杨爱”之字“影怜”，取自李商隐诗句“对影闻声已可怜”。然而此处亦对钱氏投去一瞥同情之意，仿佛是说钱氏年老，又对柳氏关爱备至，柳氏不应再念旧情。柳如是十六岁时开始与抗清志士风流文士陈子龙（松江华亭人）交往，茸城即松江，尽管爱情深挚，却一波三折，落得凄凉收场，陈子龙无法给予柳如是想要的人生安定。柳氏诗词颇得华亭才子之教益，更有同题同调唱和之雅事。“休记取”，似是劝勉，又知道柳陈之情已经深藏彼此心中，天长地久时相忆。陈子龙《浣溪沙·五更》云：“半枕轻寒泪暗流，愁时如梦梦时愁。角声初到小红楼。 风动残灯摇绣幕，花笼微月淡帘钩。陡然旧恨上心头。”多年以后柳氏《金明池》咏寒柳词：“……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春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词章纵然隐晦，亦能察知两人之微妙心迹，纵情深如彼，往事不堪回首，人间天上，只有诗句常留。

上片写柳氏个人遭际，下片称赞柳氏抗清复明之思想与行为。士子在易代之际往往面临忠义气节的考验，隐居远游？投靠新主？抑或是死节？各有选择，留待后人评说。“只今回首当年”，插入王贞仪面对柳如是像时的感叹，总领下片。她似也看到柳氏一生的遭际与国家运命之关联，而且柳氏是主动选择家国一身的道路。据吴宓日记中记载：“寅恪细述其对柳如是研究之大纲。柳之爱陈子龙及其嫁牧翁，始终不离其民族气节之立场、光复故物之活动。不仅其才高学博，足以压倒时辈也。”通过历史掌故侧面写柳氏的抗清行为，着一“慕”字点出柳如是向有此志，非一时意气。宋韩世忠妻梁红玉曾在京口桴鼓助战，击退金兵。钱谦益《有学集》诗中屡言柳氏欲效梁红玉参战抗清，而实际上她也一再援助抗清义军，并亲到前线慰问士兵，明亡后约其夫殉节未遂。下面两句通过与同为“八艳”的顾横波、卞玉京比较，突显柳如是的节义。后两者都是色艺俱佳的名妓，而顾氏嫁龚鼎孳，袭封一品诰命夫人，得以善终，卞氏恋吴梅村却不得嫁，落发为道姑，柳如是力劝其夫死义不得，遂下发修道，又在钱谦益罹祸之时奔走营救，磊落之气让钱谦益俯首。钱死后柳氏居于常熟城外白茆口“芙蓉庄”，着道服，族人以事威逼，致柳如是自缢，“一把青丝毕命”，时年四十六岁。“含笑”当是作者的猜测和希望，生平如此，应无所憾。然而柳氏如此的才貌和气节却得不到应有的生前身后名（“章台”“平康”皆歌妓聚集之所），“尤堪叹”，惋惜之情油然而生，亦照应领起句之感叹。

作者所处时代对柳氏有两种评价，一则同情，一则厌恶，而即使心怀同情者亦很少正面褒扬之，以免牵连祸端。而作者在乾隆时作此词，短短篇幅概括柳如是的一生，对于柳氏的一生予以正确的评价和赞扬，正合两百年后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主旨，所谓“同类相应，同声相求”是也，王贞仪的见解和胸襟可谓不凡，其胆量亦如画中之人也。

（梁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