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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绡
【作者小传】
(1615?—1671) 字素公,又字片霞,号冰仙,江苏长洲(今苏州)人。通判吴水苍女,常熟进士许瑶妻。资质聪慧,善琴,工书画诗词。有《啸雪庵集》。
啸台
吴绡
魏晋已如梦,荒台今独存。
龙蛇正交斗,鸾凤自高骞。
避俗惟长啸,逢人常不言。
始知真隐意,不必入桃源。
此诗为典型的怀古之作,用语浅白淡雅,但针对诗人所咏对象及诗歌传达的幽微之旨,此前存在诸多误解。有论者以“啸台”为阮籍长啸之所,所咏历史人物也即阮籍本人。此种理解背离《啸台》这首诗的本义,也与诗人创作主旨相去甚远。
啸台为晋朝孙登隐逸长啸之处。孙登,字公和,号苏门先生,本籍魏国汲郡(今河南卫辉),博才多识,熟读《易经》《老子》《庄子》等书,弹一弦琴,尤擅长啸。而孙登长啸之台至今犹存,位于河南省辉县市百泉镇苏门山山顶。百泉乃一方佳境,向为寻幽探胜之所。诗人吴绡曾在某年早春二月探访游览苏门山百泉湖,赋诗多首。《啸雪庵新集》有《题百泉》《百泉杂题》《春游百泉》《百泉游》《又春游百泉》等近10首诗作。本篇《啸台》即为《百泉杂题》中的一首。《百泉杂题》共有4首,分别为《啸台》《嵇中散》《阮步兵》《安乐窝》。北宋理学家邵雍(1011—1077)原籍河北范阳,12岁随父迁居共城苏门(即今河南辉县百泉),安乐窝为其旧居。这四首诗吟咏的都是百泉附近的历史风物和发生在此地的历史典故。《啸台》一首即针对《晋书·阮籍传》所载阮籍造访大隐孙登不得而闻“啸”的典故,吟咏的主要对象还是孙登,而非阮籍,否则《阮步兵》一首显为重复。
首联入题,“魏晋已如梦”,但啸台旧物犹存,而睹物不禁发思古之幽情。千年魏晋,虽如云烟而似在眼前,一句十字,已有荡气回肠之势。《清诗别裁集》录此诗,评云:“入手高朗沉郁,盛唐风概。”此言不虚。
颔联、颈联描述的正是孙登本人,也是这首诗的重点所在。“龙蛇正交斗,鸾凤自高骞。”此处“龙蛇交斗”,当泛指魏晋之际各派政治势力之间的险恶纷争,未必如某些选本所确指的曹爽与司马懿之争,也未必就表明吴绡“十分厌弃”官场争权夺利的斗争,并“借怀古之情”写“对现实不满之意”,这里或许仅仅是一种铺垫,以彰显孙登高洁而不凡的隐逸情怀。“鸾凤”显然运用了《晋书·阮籍传》中的典故。《晋书·阮籍传》:“籍尝于苏门山遇孙登,与商略终古及栖神导气之术,登皆不应,籍因长啸而退。至半岭,闻有声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乃登之啸也。”阮籍善啸,没想到班门弄斧,在回来路上方闻孙登宛如“鸾凤”之音的长啸。这里以鸾凤比孙登,是一种极高的赞美和推崇。
颈联“避俗惟长啸,逢人常不言”具体写孙登的隐逸高行。据上引《晋书》,阮籍求教孙登,孙即“不应”,《三国志》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也说:“初,康(嵇康)采药于汲郡共北山中,见隐者孙登。康欲与之言,登默然不对。”显然“逢人常不言”运用了嵇康、阮籍求教孙登的典故。
最后一句“始知真隐意,不必入桃源”是整首诗的一个收束。总体来说,诗人表达了对“真隐”孙登的怀念、尊崇之情。陶渊明《饮酒》曾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陶渊明要表达的是“大隐隐朝市”的大隐境界,女诗人吴绡也深知此中奥妙——混迹世间,和光同尘才是“真隐”,“长啸”“默然不对”即可,又何必躲进桃花源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呢?
吴绡作为一位女性诗人,诗风沉郁而不失爽静,宏阔而不失细致,与一般闺秀诗人迥异。黄中瑄《啸雪庵集·小引》谓:“愚以为,诗之道,本于性情,而闺阁咏歌,多绿衣紫塞、孤雁征鸿之感,未得性情之中正也。若冰仙吴夫人,则大有异。”信矣!此诗可为一证。
(罗争鸣)
七夕
吴绡
星光历历汉悠悠,怅望双星独倚楼。
莫谓人间多别恨,便疑天上有离愁。
梁清谪去谁相伴,子晋归来合共游。
惟有月娥应最妒,一轮风露不胜秋。
吴绡《啸雪庵诗集》及《啸雪庵诗余》存大量咏“花”、叹“春”之作,细腻、柔美的闺秀风格毕露无遗,但在浓浓的闺情春思中,也有一些新异之作流传,如这首《七夕》。
这首诗用语平淡,读来无奇,所咏“七夕”也是无数诗人用过的旧题,其《啸雪庵诗余》也有《鹊桥仙》等词作。一般来说,诗词中的“七夕”题材,无非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千古名典,但此诗又超越于此,暗合主题,在七夕诗作中,堪称佳作。时下流行“穿越”,吴绡这首诗,在七夕这个主题下,纵横捭阖,浮想联翩,早有“穿越”之实,且结构精巧,意蕴深刻,远胜于某些粗制滥造的“穿越”。
牛郎织女的“星”神话,起源很早,《诗经·小雅·大东》中的“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一般被看作较早的文献记载。东汉末,《古诗十九首》中广为人知的第十首“迢迢牵牛星”则以五言古诗相对清浅的文字较早吟咏了牵牛、织女二星。魏晋直至明清,以二星神话为题材的诗词历代不衰,曹丕、刘禹锡、白居易、苏轼、纳兰性德等大家都曾措意于此,留下众多名篇佳什。但牵牛、织女的“星”神话有非常复杂的演变过程,二星神话与七月七日结合的“乞巧节”,再到董永故事的敷衍,都极具神话演变的典型特征。
这首《七夕》抒发的仍是伦常的“悲欢离合”,但在结构与用意上,没有局限于七夕神话本身,所望“双星”仅仅是个引子,未就“双星”所寓指的牛郎织女故事做进一步的铺叙,这一点与早期的“迢迢牵牛星”通篇写“双星”截然不同。二星神话演变到明清时期,已相当成熟,西王母与牛郎织女故事在民间也有广泛的流播。诗人未就这个烂熟典故施以浓墨重彩,而是“话锋”一转,由牛郎、织女写到“梁清”“子晋”传说,再以嫦娥收尾,可谓吟咏“七夕”而超越“七夕”,为读者提供了广阔的想象空间。
首联“星光历历汉悠悠,怅望双星独倚楼”中的“怅望”与“独倚”,奠定了通篇基调,“历历”星光、“悠悠”河汉的“七夕”场景,就像诗人展开联想与幽思的布景,一场因“七夕”而起的深深情愫就此开幕。
颔联“莫谓人间多别恨,便疑天上有离愁”是全诗重要的捩转所在,自然而顺畅,毫无机械生硬之嫌。人间的离愁别恨无所不在,这句“莫谓人间多别恨”当有诗人自己的身世之感,但吴绡以“莫谓”予之,与沉湎于一己私情的诗作有别,诗人更关注的是己身之外的“天上”,其旷达情怀在不经意间显露。
“便疑天上有离愁”的“怀疑”是肯定的,诗人借此巧妙地引入“梁清”与“子晋”神话,使内容更趋丰满,内涵更加深广。“梁清谪去谁相伴”运用了“梁清”典故。《太平广记》卷三二三鬼部引自《述异记》的《梁清》篇,是典型的“鬼”故事,与谪仙毫无关涉,此“梁清”当即织女侍儿“梁玉清”的略称。《太平广记》卷五十九女仙部有《梁玉清》篇,篇幅不长,姑且引录如下:
《东方朔内传》云:秦并六国,太白星窃织女侍儿梁玉清、卫承庄,逃入卫城少仙洞,四十六日不出。天帝怒,命五岳搜捕焉。太白归位,卫承庄逃焉,梁玉清有子名休,玉清谪于北斗下。常春,其子乃配于河伯,骖乘行雨。子休每至少仙洞,耻其母淫奔之所,辄回驭,故此地常少雨焉。
梁玉清原是织女星的侍儿,后被太白星“窃”去,而文内又称“淫奔”,一被动、一主动,自然有别,如无需“达诂”此意,这大概就是个有关“私奔”的爱情故事,与梁玉清的主人织女悲戚的情感历程相仿。事后,太白星不过“归位”,梁玉清却是受害者——不仅谪于幽冷的北斗之下,连自己的亲骨肉,与太白星私生的“休”,也深感耻辱。故事自然是毫无女权时代的产物,而正是这种赤裸裸的不公正,造成了无数古代女子陈旧深刻的伤痕。
诗人用此典,颇有深意。吴绡是一代才女,她对情感的体悟当是细腻而敏感的。诗人设身处地地从梁玉清远谪北斗星下的境遇出发,为她的孤苦与寂寞感到深深的同情与关切,这种同情与关切,是同为“女人”的吴绡发出的,但“谁相伴”的答案则是凄惨的:梁玉清的命运远不如织女,织女和牛郎尚有七夕之会,而归位的太白星大概再也不会光顾梁玉清了。
“子晋归来合共游”所用典故显然是王子晋故事。《古诗十九首》第十五首有“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句,后世李白、白居易等众多诗人均吟咏过王子晋故事。王子晋即王子乔(又称“王乔”),周灵王的儿子,后得道成仙,相关记载较早见诸《列仙传》:
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之间,道士浮丘公接上嵩高山三十余年。后求之于山上,见柏良曰: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于缑氏山巅。至时果乘白鹤驻山头,望之不得到,举手谢时人,数日而去。
王子晋成仙后,与家人约于七月七日在缑氏山上相会,但家人望之不得。这是一则淡淡的,但非常真挚的有关亲人别离的故事。吴绡这里上承梁玉清的爱情别离,进一步丰富了“天上有离愁”的内涵,而且此典恰好契合“七夕”主题——王子晋也是七月七日与家人相约而不得。从世俗的角度观之,梁玉清、王子晋的遭际都比牛郎织女更加悲苦。
尾联是收束之语,诗人仍紧扣“天上离愁”,又顺手拈出“嫦娥”,可谓巧妙至极,作“惟有月娥应最妒,一轮风露不胜秋”语。“七夕”是众人观望牛郎织女的时节,嫦娥难免被“冷落”,女诗人从嫦娥的心境出发,也是从一个“女人”的切身感悟出发,用“妒”字概括此时的复杂情感。此时的嫦娥俨然一个邻家小女,看着众人都在吟咏织女、牛郎,不禁酸酸地嘟囔道:“半圆的七夕之月,怎胜中秋月明呢?”这种略带戏谑的结尾,不禁令人莞尔,同时也消解了梁玉清、王子晋的不解离愁带来的过于感伤的基调。
综观这首《七夕》诗,贵在突破传统素材,吟咏的重点并非广为人知的牛郎织女,而是梁清与子晋。这两个典故有效地拓展了想象空间,从表层看似脱离七夕主题,但梁清是织女侍儿,子晋与家人也约在七月七日相见,又巧妙地与“七夕”契合。可以说,才女吴绡的灵巧与细腻,在这首小诗中得以鲜活地展现。
(罗争鸣)
贺新郎
吴绡
花满蓝桥路,画眉郎、春情似海,屏开金雀。锦绣香车珠翠拥,一派银筝画鼓。看鸾凤绕身飞舞。椽烛花红光似昼,彩毡铺、□□移莲步。烟篆起,博山雾。 人间天上相逢处。隐罗帷、千回万转,未容轻许。漏点不禁良夜短,月落嫦娥厮妒。回玉枕鸳鸯交语。两两同心双结取。笑楚台、当日巫山雨。常比翼,白头誓。
《啸雪庵诗余》仅一卷,存词不多,从诸多咏“花”、叹“春”的词作内容也能看出鲜明的闺秀风格。但在浓浓的闺情春思中,我们也能看到一些流传下来的新异之作,如这首《贺新郎》。
这首词描写的是洞房花烛之夜,词牌《贺新郎》已经揭示了词作内容,未另起题名。怀不世之才的新郎和貌美娇羞的新娘,是整首词描摹的重点,但这仅是一切幸福甜美的铺垫。词作最后的“常比翼,白头誓”对传统婚姻爱情充满了歆慕和赞美之情。词作透露着喜悦、轻松的气氛,全无负面情绪,故后世婚庆场合,偶见引此作题赠者。
“花满蓝桥路”上片起首就用了一个浪漫而令人艳羡的爱情故事作典。这个典故,就像渲染气氛和展示时空的舞台背景,不明此典则无以读此词。《太平广记》卷五十引《传奇》录有《裴航》一篇,谓唐朝长庆间秀才裴航漫游湖北一带,梦得一诗云:“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后买舟还都,路过蓝桥驿,遇见一织麻老妪,裴航渴甚求饮,老妪呼女子云英捧一瓯水浆饮之,甘如玉液。裴航见云英姿容绝世,欲娶此女,老妪云:有神仙,遗灵丹一刀圭,但须玉杵臼捣之百日。欲娶云英,须以玉杵臼为聘,为捣药百日乃可。后裴航终于找到月宫中玉兔用的玉杵臼,娶了云英,夫妻双双入玉峰,成仙而去。从这个富有浪漫色彩的喜剧故事看,“蓝桥”背后的深意,决定了整首词幸福欢乐的基调。
在这条铺满鲜花的“蓝桥”路上,新郎出场了。“画眉郎”本是词牌名,宋朝贺铸有《画眉郎·好女儿》词,词作表达的是少女的坚贞和对婚姻的美好期望。“好女儿”心目中的如意郎君,“认兰情、自有怜才处,似题桥贵客,栽花潘令,真画眉郎”。她爱的是像司马相如、潘岳一样“才貌双全”的“真画眉郎”!吴绡这里借引“画眉郎”,而且更胜一筹——“春情似海”!不仅有才貌,还有情有义,绝非“薄情郎”。“屏开金雀”一语,可以理解为洞房装饰,同时也可以看作对新郎的一种隐喻,略具双关的意指。“锦绣香车珠翠拥,一派银筝画鼓”,“香车”“珠翠”“银筝”“画鼓”都是诗词中的常用熟语,这里密集排列,似以汉赋的铺排和张扬,营造了洞房热烈而浓厚的甜蜜气氛。“看鸾凤绕身飞舞”一句,如“屏开金雀”,也有双关之意,即表面指画鼓周身的彩凤图案,但“鸾凤”显然也有“新娘”的缠绵寓意。“洞房”少不了“花烛”,“椽烛花红光似画”正应此设。“椽烛”即如椽之烛,烛身粗壮,光亮如昼。至此,新郎及洞房陈设铺叙完毕,接下来就是新娘出场了。
“彩毡铺、□□移莲步”句,《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第七集《啸雪庵诗余》“彩毡铺”下缺二字,大概形容新娘移步的曼妙之态。明清时期,妇女缠足仍盛,“三寸金莲”是“好女”的标志之一。对新娘的赞美,貌就够了,而这里集中在新娘的“三寸金莲”和婀娜体态上,既与新郎的才情相衬托,又为下片深入描写埋下伏笔。新娘的出场,是娇羞而略带神秘的,“烟篆起,博山雾”,如博山炉中的篆字香燃起婉转腾挪的香烟,如一层云雾缭绕室内,恰如画龙点睛,为洞房花烛的场景和新郎新娘的缠绵蒙上一层薄薄的轻纱。
词的上阕,是一种长焦下的舞台布置,下片就是拉近镜头的特写,“直播”入洞房的一切波澜和婉曲。当然,这些波澜和婉曲是用一种文学化的笔法,含蓄典雅地暗示出来的,需要接受者的阅读体验和丰富想象。
“人间天上相逢处”起首一句,如上片“花满蓝桥路”一样交代场景,奠定基调。相逢何处?竟似“人间天上”?一般来说,自然相逢在洞房深深处的婚床,可是新娘却“隐罗帷、千回万转,未容轻许”,这句描写几乎可把此词判作“淫词艳曲”了,但新娘娇羞胆怯的样态,仍得以婉转雅致地表现,与现代文学赤裸裸的身体写作有天壤之别。
“漏点不禁良夜短,月落嫦娥厮妒。回玉枕鸳鸯交语。两两同心双结取。笑楚台、当日巫山雨。”这段描写带有叙事色彩和情节因素,一对新人由开始的试探和胆怯,到后来的“笑楚台、当日巫山云雨”,“巫山云雨”的典故已不必细说,其间的一切情形,词人不过两句点过,余下的留给读者了。“常比翼,白头誓”句是对洞房花烛夜的总结,也是对整首词的一个收束,对婚姻爱情的赞美。
这首《贺新郎》在技巧和意蕴上无特别之处,但难得一位闺秀词人能如此大胆磊落地描写洞房花烛夜的整个过程,在整个中国女性文学史上,应具有某些“先锋”意识。
(罗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