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端

【作者小传】

（1793—1839） 浙江钱塘（今杭州）人。字允庄，七岁赋《咏春雪》诗，人谓不减“柳絮因风”之作，因呼为小韫。汪瑜女，父母早逝，由姨母梁德绳抚养成人，嫁湖北候补同知陈裴之。婚后夫妇拈韵分笺，互为商榷。为诗高古，熟于史事典故。编《明三十家诗选》初、二两集，著有《自然好学斋诗钞》十卷。

题翁大人《沧桑花月录》四首

汪端

所录皆明季及国初宫闺人物姓名事迹，旁及方外、青楼、流贼、眷属皆在焉。因得钞本野史百余种，仿迦陵《妇人集》例推广之。甫成初稿，各本贮鸥隐园，为无赖子所窃，致无从再为订正。检点残编，颇有《东京梦华》之感，因题四律存之。

一

花天月地感茫茫，墨淡毫枯写断肠。

两后旌旗归斗极，六宫剑佩从轩皇。

美人虹起花飞雪，帝女碑残冷卧霜。

读到梅村诸乐府，苦将心事托红妆。

二

北都吊后吊南都，淡粉轻烟旧鼎湖。

环佩尽归青冢去，琵琶曾听玉京无。

蘼芜小榭仍飞燕，杨柳高楼又曙乌。

一曲秦淮呜咽水，桃花扇底月轮孤。

三

粉围香阵起云台，多少娥眉上将才。

精卫有心填海去，娲皇无术补天来。

碧含玉质层层璞，红堕花英点点苔。

闲与麻姑话遗事，一杯清浅隔蓬莱。

四

元康龙汉几经年，零落残香胜此编。

云掩琼窗迟玉女，露寒铅水泣铜仙。

蒐罗沧海扬尘后，惆怅恒河浩劫前。

光碧灵开同紫极，芳魂只合住瑶天。

汪端出自书香门第，而嫁入的钱塘陈家亦为名门。其翁陈文述（1771—1843）为清代继袁枚之后，推崇妇女文学最有功者。陈文述曾作《沧桑花月录》，仿照陈维崧《妇人集》吟咏明清名媛才能技艺及命运遭际，旁及方外、青楼女子，然而此作后来遭窃不传。汪端与家人及陈氏女弟子间多有唱和，亦参与文学创作。这四首组诗是汪端翻阅《沧桑花月录》残编后的评论。所谓“东京梦华”，亦暗示着诗人感叹历史兴亡、繁华易逝。

第一首多用旧典，感叹明清之际宫闱女性面临国破家亡的悲惨身世，对其坚贞气节表示钦佩。首联花天月地，即指陈文述的《沧桑花月录》。墨淡毫枯，墨汁干涸、笔头枯断，形容笔力用尽，陈文述竭尽笔力，赞扬前朝宫闱女性的爱国贞洁之操，敬仰她们的伟大气节，她们为国殉难的事迹让陈肝肠寸断，也让诗人钦佩痛心。颔联“两后”，指明熹宗（天启）皇后张嫣与明烈宗（崇祯）皇后周氏。崇祯十七年（1644年），李自成攻陷都城，眼见明朝亡国在即，熹后在自己的寝宫中上吊自杀身亡，烈后则被赐自尽，两后同日殉国明节。斗极，指北斗星与北极星，喻帝王。《晋书·天文志》：“北斗七星在太微北……斗为人君之象，号令之主也。”这里是说熹后与烈后在家国危难时以死明志，魂归帝王。六宫泛指后妃，“六宫”句，写李自成攻陷京城时，宫人魏氏为避免受辱，率其他宫人一二百众投太液池，追随在景山自尽的崇祯皇帝。“美人虹起”句，赞扬另一位宫人费贞娥，她因不及自尽，又因貌美而被李自成赐给麾下将军。费氏于新婚夜刺死将军后自刎。虹，这里指剑气如虹。花飞雪，形容鲜血滴洒的惨烈情景。“帝女碑”句，指北京彰义门长平公主墓。据《明史》记载，李自成攻入北京后，崇祯帝心灰意冷，对长平公主叹道：“汝何故生我家！”挥剑斫公主，断公主左臂。后人为了褒扬长平公主的节义，将其葬在彰义门。这里诗人描写公主的墓碑或已残缺，且为冬日寒霜覆盖，颇有悲愤不平之叹。末联诗人从前朝妃嫔的道德光环中联想到清朝初年诗人吴梅村，亦借此表达对吴梅村诗作的推崇，吴曾撰《西泠闺咏》四首称赞女性才情，诗人在此抒发评论，认为吴梅村是将自己的一腔心事诉诸对女性才华的推崇之中。对清朝政权，吴开始采取的是消极的不合作的态度，在明亡以后长达十年的时间内，一直屏居乡里，保持名节。但顺治十年（1653年），“诏举遗佚，荐郯交上”，有司再三敦逼，吴控辞再四，二亲流涕相求，不得已乃应诏入都为官，至国子监祭酒。顺治十三年（1656年），吴梅村以丁忧南还，辞官请假归里。对这段历史，他内心深感耻辱，晚年以仕清为“误尽平生”之憾事。因而诗人认为吴梅村《西泠闺咏》实为自己表白心志之作。

第二首由北方帝都转入对于南明历史的叙述中。“鼎湖”今指广东肇庆，曾是南明永历皇帝的行宫，即“南都”。“淡粉轻烟”，形容湖上薄雾笼罩的样子。叙事从南明旧都鼎湖开始，诗人借汉王昭君的故事来赞叹南都那些有风骨气节的女子。环佩，妇女所佩戴的玉饰，借指女子。青冢，特指昭君墓。王昭君为了国家和平，主动请求与匈奴和亲，远离中原故土，嫁于塞外匈奴，直到去世都未能回到中原故地。其墓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南，传说当地多白草而此冢独青，故名。颔联化用杜甫《咏怀古迹》中“独留青冢向黄昏”与“环佩空归月夜魂”两句。同时也化用元朝马致远《汉宫秋》中第二折“怎下的教他环佩影摇青冢月，琵琶声断黑江秋”的句子。玉京，指帝都。此联意在说明南明宏光小朝廷已经没有过去那些骨气高洁的女子了，北都贞洁烈女都已归于青冢，再也听不到那些女子弹奏出的动听琵琶。诗人传递出了一种对那些已逝巾帼英雄的怀念与惋惜之情。颈联由凭吊前人的伤感转入对历史循环的嗟叹，虽然朝代更替不可避免，但绿萝覆盖的小楼依然有飞燕来去，杨柳高楼之上依旧每天会有乌鸦在啼鸣。两句体现了诗人内心物是人非之感慨。孔尚任的《桃花扇》传奇更是丰富了世人对南明历史的想象，秦淮八艳之一的李香君与复社儒生侯方域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为这段短暂的历史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然而繁华背后，寂静的夜色中，秦淮河水仿佛也为了逝去的人与事而呜咽。李、侯二人的定情之物桃花扇敷演了一出传奇，他们的爱情随家国的存在而存在，《桃花扇》中的李香君虽是妓女，但她关心国事、明辨是非、有着独立的人格，有着深厚的家国情怀，当南明朝廷最后覆亡时，他们俩双双选择了入道。这样的爱情故事很悲壮，而正是这份悲壮，让这样一位女子显得崇高，就像一轮清辉明月般皎洁明亮。

第三首诗人开篇即充分肯定闺阁女性才能。“粉围香阵”，借指女性。宋代张镃《玉照堂词》中有“粉围香阵拥诗仙，战退春寒峭”的咏梅之语。“云台”用东汉南宫云台典，汉明帝命人放置光武中兴时的二十八员功勋卓著的大将画像的高台。后亦认为他们是天上二十八星宿下凡，各为志能之士。诗人将《沧桑花月录》中记录的众才女说成起自云台的星宿，个个都是国家的功勋大臣。“娥眉上将”，既点出她们的女性身份，又强调她们的功业才名不减历史上的男性英雄，她们亦有上将之才，保家卫国，甚至以身殉国，大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赞叹。颔联“精卫填海”“娲皇补天”是传统神话中耳熟能详的故事，其共同特点都是女性为主角，用精卫填海的故事喻指明末那些殉国的宫闱女子虽死，心犹系着大明王朝，即使死后也要学精卫那样化作他物去报复大明王朝的敌人。女娲补天喻指那些为挽救大明江山出过力，立过功的女性。颈联“碧含玉质层层璞，红堕花英点点苔”应读作“碧玉含质层层璞，红花堕英点点苔”。这些美丽的女子是不曾雕琢的美玉，她们的伟大是最真实的，她们为国付出代价也是心甘情愿的，她们的生命虽然为国陨落了，但她们就像坠落的花朵，即使落在了地上，也可以点缀大地。花落可以点缀青苔，命陨亦可以点缀故国江山。尾联中用麻姑的典故，麻姑为道教神话人物。据《神仙传》记载，东汉时应仙人王方平之召降于蔡经家，年十八九，貌美，自谓已见东海三次变为桑田。遗事，前人往事。清浅，这里指银河，《古诗十九首》有“河汉清且浅”。蓬莱，又称“蓬壶”。神话中东海里仙人居住的三座神山之一。诗人想与神仙麻姑话说前代才女事迹，麻姑因为长寿，她应该都见证了前朝那些宫闱女性的事迹，诗人想从麻姑那理解更多。但最后又说“一杯清浅隔蓬莱”，一条银河把人世与仙界隔开，诗人到哪里可与麻姑话说前朝那些英雄女性的事迹呢？诗人流露出了一种深深的无奈感。

第四首诗人延续上一首诗的心情，为芳华埋没在历史陈迹中的前朝才女抒不平之气。首联，元康，汉宣帝刘询年号。龙汉，道教谓元始天尊年号之一。又为五劫之始劫。此处又用“几经年”形容所经历的时间很长。首句是诗人感叹自古以来的名媛才女们，如果能将她们的事迹即使仅仅撷取几个片断，也比《沧桑花月录》中描绘得更加动人。颔联，“琼窗”，玉砌的窗户，比喻窗户异常华美。玉女，指仙女、美女。“露寒”句用“金铜仙人”典故，《三国志·魏书·明帝纪》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帝徙盘，盘折，声闻数十里，金狄（铜人）或泣，因留霸城。”“铅水”，这里比喻晶莹凝聚的眼泪。又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云：“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这一联是说，过去的那些才女被埋没和掩盖，她们只是朝代更迭的牺牲品。颈联，“蒐罗”，即搜罗。“沧海扬尘”，见晋代葛洪《神仙传》：“麻姑自说：‘接侍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者，会时略半也，岂将复还为陵陆乎？’方平笑曰：‘圣人皆言海中行复扬尘也。’”后用为世事变迁之典。恒河是佛生处，吉祥之地。浩劫，这里指极长的时间。佛经谓天地从形成至毁灭为一大劫。这两句均感慨天翻地覆的历史变化。尾联，“紫极”，道教称天上仙人居所。晋代葛洪《抱朴子·微旨》：“但彼人之道成，则蹈青霄而游紫极。”芳魂，美人的魂魄。瑶天，天上的仙境。传说才女、贤妇隶西王母，节女、烈妇隶斗母。诗人认为前朝诸女子死后，魂魄都应该归于仙界，那是回到属于她们各自的地方，传达出了诗人对这些女性诚挚的赞美之情，也是诗人的一种自我安慰。

这四首诗从整体上展现了汪端从女性角度对历史的褒贬论断，精辟独到。与主流怀古咏史诗作不同，诗人将关注的视线投向被历史所忽视的女性形象，如手刃仇敌的奇女子费氏，国仇家恨与儿女私情互为纠葛的秦淮八艳，声名显赫的才女，更有宫闱妃嫔、节妇烈女等等，以平等的姿态赞美历史上那些英雄女子。

诗歌对汪端的意义，绝不同于一般闺秀的消闲和寄托，作为一位女性诗人和批评家，汪端对女性文学传统有着强烈的自觉意识。自古以来对女子的要求是以闺德自持而不以才藻炫人，但汪端德才并举，并且有意识地为正统历史中被忽略的女性张目疾呼，诗人从笔记杂录中将她们从青楼和闺阁以及正统文学史的封杀中重新钩沉出来。她写下大量咏怀凭吊古今闺秀的作品，组诗中叠用前朝历代女子的典故，历史上的女性不断作为主题涌现在她的笔下。她的咏史诗，与一般多愁善感的闺秀诗极为不同，一洗纤秾之习，展示了诗人真实的内心世界与精神追求。

这四首诗作为一个整体，首首相承。以诗作史，抒发情怀。在写作技巧上，诗人化旧典为诗而不露人工痕迹，为组诗的最大特色，可以看出汪端精娴史书，并旁及笔记释道之书。律诗对仗工整，声调流畅。

（张禹 伍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