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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云鹤
【作者小传】
字兰友,一字仙品。浙江仁和(今杭州)人。观察孙嘉乐女,金玮妻,孙云凤妹。工诗善画,亦工词。有《听雨楼词》二卷。
挽高氏女
孙云鹤
由来情种是情痴,匪石坚心两不移。
倘使化鱼应比目,就令成树也连枝。
红绡已结千秋恨,青史难教后代知。
赖有神君解怜惜,为营鸳冢播风诗。
孙云鹤的《挽高氏女》,引出了一个凄婉的爱情故事。袁枚在《随园诗话》中,为这首诗做了一个详细的注解:“仁和高氏女,与其邻何某私通。女已许配某家,迎娶有日,乃诱何外出而自悬于梁。何归见之大恸,即以其绳自缢。两家父母恶其子女之不肖,不肯收殓。邑宰唐公柘田,风雅士也,为捐赀买棺而双瘗之;作四六判词,哀其越礼之无知,取其从一之可悯。城中绅士,均为赋诗。余按此题着笔,褒贬两难。独女弟子孙云鹤诗最佳。词曰:(略)后四句,八面俱到,尤为得体。”
袁枚说,他也想为此情事赋诗,然而却非常为难,高氏女私通何某,其实为礼法不容,所以两家的父母都不肯收殓他们,可是她和何某为情而死,又让人怜惜,理与情是如此矛盾,让人难以落笔。然而他的女弟子孙云鹤就没有那么犹豫了,她只看重情,别的并不重要。
她的诗,起首就歌颂痴情。从来情种就是痴情之人,就是心意坚定的人,不会有别的例外。高氏女与何某,正是真正痴情之人,《诗经·邶风·柏舟》有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他们爱对方的心亦如此,像巨石一样,不可转移。就算把他们化作鱼,一定会是比目鱼,在水中成双成对;就算把他们变成树,一定会是连理树,枝叶交通,在风中摇曳私语。可是,如此痴情的两个人,却无法实现自己的爱情理想,他们双双自缢,留下千秋万古的愁恨,又由于他们不为常理所容,差一点就被世人湮没淡忘了。还好有解情之唐公,为他们营造鸳冢,让他们生生死死在一起;为他们写下四六判词,埋怨他们的越礼,也怜悯他们的生死不渝。而所有如唐公般解情之人,都纷纷用文字来传颂这一段感人的爱情,而这段爱情,也因之永不磨灭。
作者此诗,竟不能拆开来一句句解读,只能一气而下,慷慨悲凉之气,从首联贯至尾联。这中间,并非单单是在解读他人的情事,直是倾诉自己对痴情的向往。对于爱情以及文字,孙云鹤与其姐孙云凤都一往情深,但是她们的生活中却有那么多的不如意,所以情感一直被压抑着,只能在文字中大胆倾诉;也只能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
孙云鹤的诗词,较多传达失意的情怀,然而有的时候,又会让人眼前一亮,我们会邂逅《挽高氏女》《宝剑篇》这样慷慨大气、干脆利落的作品,读的时候让人振奋感怀。
对于高氏女情事的解读,袁枚是欲说还休,顾虑重重。孙云鹤虽为女性,却更为决断,我想,没有别的原因,正因为作者自己就是痴情至情之人,也可能她的心中,一直有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汤显祖《牡丹亭》)的爱情理想罢!
(郎净)
宝剑篇
孙云鹤
宝剑遗编在,挑灯击节吟。
恩仇千古事,湖海一生心。
气逼秋霜冷,光腾夜月沉。
从军应有愿,慷慨答知音。
烛光映窗,斗室中有人夜读《宝剑》遗编,读至痛快之处,不觉击节吟咏。这是一幅何等意气风发的画图啊!然而,如果我们再定睛细看,读书者竟然是容颜秀美的女子,再听那读书声,也是如此清越动听。
明代才女梁孟昭曾说:“我辈闺阁诗,较风人墨客为难。诗人肆意山水,阅历既多,指斥性情,诵言无忌,其发之声歌,多奇杰浩博之气。至闺阁则不然,足不踰阃阈,见不出乡邦。”她的这段话,确实道出了闺阁女子的一些特点:视野不够开阔,作品也缺乏奇杰浩博之气。然而她可能太片面了,其实历来闺阁中不乏豪放感奋、言志抒怀之作。就拿孙云凤、孙云鹤姐妹来说,虽然她们的人生并不如意,甚至非常压抑;虽然她们诗词集中多的是幽怨萧疏的文字,但她们亦有慷慨大气的作品,孙云鹤的《宝剑篇》是其中最令人振奋的,我们在诗中不仅读到了她飞扬的文字,也看到了一个痛快读书、痛快言志的女性形象。
其实不太敢相信这样的句子出自女性:“恩仇千古事,湖海一生心。”“千古”意味着漫长的史事,而“一生”意味着整个的人生。作者并非只沉溺于自己的闺阁世界、自己的恩怨情仇,她从小我中跳脱出来,直接审视青史。她说的“恩仇”,是一种经过史事与岁月衡量的价值观,是一种真正的“道义”。为了这种“道义”,可以一生颠沛流离,漂泊湖海。这一联宜反复吟咏,越读越令人热血沸腾,情难自已。
作者只是手执《宝剑篇》之书卷吟诵,却让人觉得她是在摩挲宝剑。而那宝剑一旦出匣,寒气便会充塞天地,冷得几乎接近秋霜了;宝剑的光芒也会一下跳跃出来,闪烁于天地之间,这个时候,连月亮都会黯然失色。这是怎样的一种豪气啊!而那宝剑出匣,正意味着壮士即将出征,宝剑的主人尽可以慷慨地告诉自己的知音,从军本是自己的愿望,甚至是自己的天职!
作者所读的《宝剑篇》,应该就是初唐郭震所写的《宝剑篇》,他的诗中有这样的句子:“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飘沦古狱边。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郭震当年流落不偶,然而即便是他在途穷之际,还如那沉埋的宝剑一般,意气冲天。
而作者的《宝剑篇》,并非简单的读后感,也并不欲颂扬男性的慷慨,整首诗陶写的只是女儿家的豪情。谁说女性就不可以有报国或者兼济天下的理想?谁说女性就不可以“无终食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然而,让人遗憾的是,男子有机会报效家国,而女子呢,却无路请缨,真正零落飘沦。从古至今,有多少奇女子,掩抑于闺阁之中,她们有理想,有才气,却如那宝剑一般,被置于匣中,不见天日。然而我想,那剑气与光芒,终是无法遮掩的,她们终究会以某种方式,在天地间“气逼秋霜冷,光腾夜月沉”,她们终究会遇见自己的知音。你看,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的岁月,孙云凤与孙云鹤的文字,不是重新闪烁在我们眼前了吗?
(郎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