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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斐仲
【作者小传】
(1809—?) 名聚瀛,字斐仲,以字行,号餐霞,别号雨花女史。浙江秀水(今嘉兴)人。山西布政使钱昌龄女,德清诸生戚士元妻。善绘事,能诗文,兼习倚声,诗词多商音,凄凉激楚。小楷秀逸,题画作行书,又复苍浑。词清丽委婉,尤工小令,论词亦有独特见解,对南宋的姜夔、张炎和清代的厉鹗颇为青睐。著有《雨花庵诗余》一卷、《雨花庵词话》一卷。
绿意
钱斐仲
戊申六月过罗浮荷,雨多池溢,花不透水,怅然拈此解
%吟香邃馆。甚绮疏静掩,花榭尘满。笑指鸳鸯,定守空池,依然蓼溆莎岸。风裳水佩分明在,但隔了、晶帘一片。怅同舟、仙侣难携,赢取者番幽怨。 还把雕栏倚遍。袜罗迟不到,游兴全懒。清泪红衣,卷恨遗簪,留与浣纱人看。云痴雨老芳期误,怕后约、年华偷换。待西风、扫尽闲 ,来照镜波清浅。
此词作于1848年初夏,词人过罗浮观荷,却因雨多池满,荷花不得见,因而触景生情,抒发韶光易逝、年华易老的怅惘之情,又发出了不要虚掷光阴的感叹。清妍雕琢的语言,以及对女性细腻情思的刻画是此词的亮点。
上片以写景为主。“吟香邃馆,甚绮疏静掩,花榭尘满”极写环境之幽静。深广的屋宇本带给人以幽深的感觉,绮窗掩映,玲珑雅致,显得更加深远、寂静。这三句对女词人居处的精心安排,凸显其深闺寂寞,与世隔绝。一个“甚”字,强调了其“深”,带有感叹意味。“花榭尘满”,说明人迹罕至,更增寂寥。小序里说过罗浮池中“雨多池溢”,但在词的开头没有直接写“花不透水”的情景,却反而写自己闭门幽居,内心孤寂,为后文词人想去罗浮观荷之事作铺垫,制造悬念。“笑指鸳鸯,定守空池,依然蓼溆莎岸”三句,这是作者的想象之景,描绘了一幅罗浮池干水涸,鸳鸯失水,岸草掩堤的有趣景象。“笑指”一词,还表现了词人欣喜的心情,可看出深深的庭院生活激起了她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接下来,词人笔锋一转,罗浮所见之景与自己想象的画面相反,两句形成对比,雨多池溢,荷花都淹没在池水下,令人意外,也让读者产生强烈的心理反差。“风裳水佩”,形容荷花亭亭玉立的动态和神韵,富有情趣;“晶帘”可见池水的清澈,“但隔了、晶帘一片”的景象,与词境切合,意境空灵。接着,作者感慨“怅同舟、仙侣难携,赢取者番幽怨”,由写景转向抒情,作者本来满心欢喜去采荷,荷花却淹没于水下,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淡淡的失落之情,同舟仙侣又爽约,不免心生幽怨,怅然若失,辞意深婉。
词作下片,承上片触景伤怀,“雕栏倚遍”,细致地刻画了词人内心的期待及其望眼欲穿的焦急神态。“袜罗”语出曹植《洛神赋》“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正与上阕之“仙侣”相对。“迟”,等候之意。“袜罗迟不到”,因此“游兴全懒”,幽怨恨愤之情自现。“清泪红衣,卷恨遗簪,留与浣纱人看”为作者想象之语,词人遥想水退之初带着水珠的荷花、蜷曲如簪的荷叶,只好将自己寂寞的芳姿,留给同样寂寞而有芳姿的“浣纱人”看。“清泪红衣”比喻挂着水珠的荷花,张炎《绿意》中“盘心清露如铅水”,“卷恨遗簪”指尚未展开的嫩荷叶卷曲如簪,传神地表现了荷花的幽怨。字面虽处处写荷花,却又融入了作者心中的惆怅和失落之情,物我交融。“云痴雨老芳期误,怕后约、年华偷换”,此处又一转折,因雨多池溢,探花不得,作者希望下次还来观荷,但又担心错过荷花盛开的好时机,词人把探花比作与荷花约会,富有情趣。“痴”“老”二字用得非常巧妙,采用拟人手法,将“云”“雨”人格化,形容云布雨久的天气,生动形象。结尾处“待西风、扫尽闲 ,来照镜波清浅”,亦是词人想象之词,西风吹尽浮 ,荷花复现,我还可以来澄澈的池水边临镜照影,观赏那风姿绰约的荷花,情蕴深永,又可看出作者对罗浮水中荷花的一往情深。
词学专家邓红梅称“钱斐仲的词风深受浙派词的影响,总体显得清雅雕炼,比同派男性词人则更为纤秀精致”。况周颐《玉凄述雅》中赞其词“轻清婉约,思致绝佳”,“慧心人语,有碧耦玲珑之妙”。此词虽仿张炎的《绿意》而作,却能自得其神理,可谓匠心独运。全词格调凄婉,清丽流畅,婉转曲折地表达了词人微妙的心理感受,恻恻动人,却不显浮艳。全词,用笔多讲究角度变化,情感曲折,这是钱斐仲慢词的一大特色。咏荷抒怀,虚实相融,用语清新自然,辞意深婉曲折,多用拟人手法,用字精巧典雅,语言雕琢锤炼。以“吟香”写自己作荷花词时的意兴,以“绮疏”代指深院中纹雕精美的花窗,以“风裳水佩”描摹荷花的美丽神韵,以“晶帘”称清澈的水面,以“清泪红衣,卷恨遗簪”表现出水之莲的幽怨神采,以“云痴雨老”写云布雨久的天气等,显得妩媚动人,形成了全词清雅幽妍的美感和陌生化的语境。可见女性词人细腻的生命体验,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
(王署霞 陈玲)
蝶恋花
钱斐仲
题自画紫藤双蝶便面 (其一)
开到藤花春已暮,可奈东风,不肯将愁去。一任绣床黏柳絮,怜花只绕闲阶步。 蹴损苔痕无意绪,移个鹦哥,挂在花深处。教与夜来新谱句,不知花外廉纤雨。
《雨花庵诗余》中有钱斐仲的两首《蝶恋花》词,此词系第一首,词题“题自画紫藤双蝶便面”中,“便面”为扇面别称,这是一首词人为自己在扇面上所画的紫藤双蝶而作的题画词。况周颐《蕙风词话》曾说“凡题咏之作,遣词当有分寸”,“即画即人,融成一片”,所以题画之作,贵在传画外之意,更要使诗画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所以题画诗词得之不易,欲工尤难。钱斐仲的这首题画词,词风倩丽清婉,词人以丰富的想象,化静为动,将惜春、怀人融为一体,巧妙精致,饶有兴味,表现了女词人婉转细腻的情思。
开篇三句,即抒发了暮春引发的愁绪,这暮春本是词人想象之语,不是实景,而是心境。“开到藤花春已暮”,化用了宋代王淇《春暮游小园》诗“开到荼蘼花事了”的语典,紫藤花开,春日迟暮,极易引起人们韶光易逝,青春难再的忧伤。词人触景生情,引发愁情。一个“愁”字暗示了词的主题。词人寄希望于东风,希望其将愁绪带走,“可奈东风,不肯将愁去”。词人不说自己愁重难遣,而怨东风冷漠无情,不为遣愁,别出奇思,出人意表,使词意的表现更有深度,更为曲折,有避平见奇之妙。虽是化用“东风不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长”(唐贾至《春思二首》其一),而遣词、立意更为新奇。“一任”两字,看似洒脱,背后隐藏着词人内心深深的不平静。柳絮纷飞,春色将尽,固然已让人伤感,恰巧又“绣床黏柳絮”,内心的惆怅更无法排解,词人巧妙化用了辛弃疾词《摸鱼儿》中的名句“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怜花只绕闲阶步”,由室内转向室外,为下片写室外情景做好了铺垫,过渡自然,表达了作者的惜春之情。“绕”字,情真意切,“绕”是因为怜花,怜花是因为惜春。
“蹴损苔痕无意绪”,路上结着青苔,说明人迹罕至,更能表现女词人的孤寂之情。词人独守深闺,愁闷无法消除,百无聊赖,遂“移个鹦哥,挂在花深处”。“教与夜来新谱句”,以教鹦哥学夜间新谱就的诗句来打发无聊的时光,情景宛然如画,也暗示出词人夜深不寐,委婉地表现了对情人的思念。紧接着,作者化用李煜的《浪淘沙令》中“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一句。本是暮春,又值春雨廉纤,词人本应敏锐觉察到,但却借上文教鹦哥学诗,而反说“不知花外廉纤雨”,至于此时词人心情和神态如何,却留下了空白,情味悠长。
全词含蓄蕴藉,茜丽清婉,看似在题画作,实则借画抒情,写景抒情融为一体,婉曲幽深,耐人咀嚼。词学专家邓红梅评价钱斐仲的小令“多出于自然,少见曲意安排的痕迹,显得轻盈而滑溜,仿佛得自于不经意”。此词,全用白描手法,没有华丽辞藻的堆砌,也不故作惊人之笔,词人善于捕捉生活中瞬间的形象和自己偶然触发的兴会,营造了和谐的环境和气氛,抒发感情自然流畅,使意境更加深远,含蓄悠远,有“疏而能深,淡而能远”的风格。
(王署霞)
一斛珠
钱斐仲
%凄凉秋作。西风先惹窗蕉破,梦魂已被重门锁。添了香篝,又听雨声过。蝙蝠频挑帘押亸。蛾儿愿殉釭花堕,余酲渐醒愁无那。已是新凉,夜夜抱衾坐。
这首词写的是女词人独自度过又一个凄凉秋夜的生活片段,字里行间透露出词人敏感复杂、苦闷孤独的心境。
开篇二字“凄凉”为全词笼罩上一层清冷的气息,这也是整首词的基调,而又落到一个“作”字上,短促有力。细细读来,仿佛可以看到词人感应到了自然凄凉的气息,惊觉秋已至。“西风先惹窗蕉破”回应首句“秋作”,展开描写词人乍觉秋凉的原因——是侵袭蕉影的秋风,透过窗,传来秋天的凉意。“窗蕉”即“蕉窗”,外面种植着芭蕉的窗,常遮蔽在芭蕉的阴影下。窗外种植芭蕉,能够营造幽静深远的氛围,在雨夜也可卧听窗外雨打蕉声,故而,唐杜牧有“芭蕉为雨移,故向窗前种”句。于芭蕉声中听静谧,细味心灵律动,思绪万千。后世有“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宋万俟咏《长相思·雨》其一),“清夜无眠,湘帘不卷,潇潇雨打蕉窗”(明马如玉《凤凰台上忆吹箫》)。“惹”字巧妙地连接了这两个秋日的意象,又微妙地体现了作者的内心情感,她并不情愿秋天的到来。秋天乍临,窥破了词人孤寂敏感的内心,正如西风不知愁,悄无声息地侵入紧闭的闺阁。足见词人炼字颇具匠心。“梦魂”句,化用宋赵令畤《乌夜啼》“重门不锁相思梦,随意绕天涯”。古人认为人的灵魂在睡梦中会离开肉体,故称“梦魂”。梦魂如风,无形无拘,来去自由,象征着超越了时间空间限制的追索。如唐李白《长相思》“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在赵令畴词中,重重紧闭的门,无法关住主人公强烈的思慕,寄托作者想要追随恋人的执着情感。本作反其意而用之,词人亦有“梦魂”,亦有执着,也有想要追随恋人的幻想,却被象征着现实的重门,阻绝了所有可能。她既把情感寄托于这样的幻想,又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情感曲折婉转。同样一个“锁”字,尽显词人不自由的压抑,现实与想象的矛盾冲突。同时又点染了环境的冰冷凄清。下转“添了香篝”句,颇为自然。此句描写了一个生活化的平常举动,这看似平凡的举动,实则情致丰富,意蕴深远,有一层转折的意思在其中。词人思念传达不到意中人身边,她的惆怅也无法排遣,无奈之下,她只得点燃熏笼,期望得到一丝温暖,也是为了暂时摆脱苦闷的心情。此句以熏笼微弱的暖意反衬秋闺的寒意,以窗外的雨声渲染环境的寂静,我们仿佛可以看到,秋风起凉,一个独坐深闺的女子起身添熏笼,又复坐下,默默地聆听窗外打在蕉叶上的雨声。孤寂冷清,时间好似停滞一般,预示这将又是一个不眠夜。
下阕开篇两句对偶,细致描写了词人所见两种生物的活动。蝙蝠奋力挣扎,试图挑开帘子,似乎是想飞进词人的房间。然而,从“挑帘押亸”这四个字来看,随着蝙蝠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帘子被些许挑起,又复坠下,阻隔了蝙蝠的进入;蛾儿为明亮跳动的火焰吸引,绕灯而飞,不惜焚身灭亡。蝙蝠频频挑帘,躁动的“蝙蝠”象征着词人心中难以消除的思念,压抑的“帘”象征着作者自身理性的坚持和现实的阻碍,同为词人内心矛盾的两面,隐隐地透露出词人平静外表下焦躁煎熬的内心。蛾儿殉灯花,则是飞蛾投火。此处又是词人反用典故。“飞蛾投火”,多指自取灭亡。但是一个“殉”字表明飞蛾并非不知后果,而是明知会毁灭,依然奋不顾身地追随灯火,这象征着短暂而灿烂的人生,与词人槁木死灰般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秋风引愁,重门锁梦,临窗听雨,寒夜独坐,词人无法排遣内心的孤寂愁苦与矛盾焦躁,她在半醉半醒之间,仿佛看见了试图飞入屋内的蝙蝠以及扑火的灯蛾。一瞬间,她的心中也许产生了“逐梦魂”的念头,明知这样会像飞蛾扑火一样,难逃化为灰烬的结局,可依然在所不惜。“余酲渐醒愁无那”,不知是不是一瞬间的念头惊动了她,词人从酒醉中渐渐清醒过来。那些半醉半醒间的思绪和幻象也逐渐散去,只留下清醒后的惆怅。此句承接上文,从浪漫的冲动,回归到现实的无奈,千言万语,直落到一个“愁”字上。收尾句“已是新凉,夜夜抱衾坐”。“已是”二字表示时间变化,词人后知后觉地领悟到时间的变化,她从春等待到秋,又从秋等待到夏,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在漫长的等待与内心的孤苦中,时间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如此寒夜如此秋,词人夜夜独坐中宵,陪伴她的只有一袭孤衾,词人苦闷孤独的内心跃然纸上。而那一个个不眠之夜她又在想些什么?余音已在弦外。
(顾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