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杼

【作者小传】

（1727—1776） 字静宜，号绮文，浙江钱塘（今杭州）人，袁枚第四妹，松江诸生韩思永妻。早寡，亦依兄于随园。有一子，早卒，绮文为此作《哭儿》诗。著有《楼居小草》。

寄兄子才

袁杼

长路迢迢江水寒，萧萧梅雨客身单。

无言但劝归期速，有泪多从别后弹。

新暑乍来应保重，高堂虽老幸平安。

青山寂寞烟云里，偶倚阑干忍独看？

诗人的笔墨，如一粒粒跃动的水珠，挥毫泼墨便成了一条翻腾着诗情的江水。诗人快乐，水珠便蕴着喜悦；诗人豪迈，水珠便载着铿锵；诗人沉郁，水珠便含着悲伤。于是诗篇因着诗人，既有钟鼓馔玉，清水芙蓉，也有黄钟大吕，金石之声。而那或快乐或悲伤的水珠，涌动着、构成了江面各异的风景，或波光粼粼，或涟漪荡漾。

袁杼的这首《寄远》，宛如静水深流，看似平平淡淡，却字字精心，结撰出款款浓情。题中，子才即为袁枚，袁杼为其四妹。当时，枚在苏州，因心忧出门在外的兄长，袁杼便写下这首诗，将一片忧心化为浓浓诗情，寄予兄长。

首联一句“长路迢迢江水寒，萧萧梅雨客身单”，以“长路”“江水寒”“客身单”为全诗渲染了一层薄薄的凄凉之境。“迢迢”“萧萧”等叠词，让诗节音律婉转，灵动有致，读来朗朗上口，“迢迢”一词进一步衬托路之“长”。苏州和钱塘，本咫尺之隔，诗人却觉得“长路迢迢”，可见其对兄长之情深。钱塘已是梅雨萧萧之际，诗人的情思不觉飘向客居苏州的兄长，担心他衣物单薄，心忧如此，兄妹情深可窥一二。颔联中思绪从远方收回，转而忆起离别之际，“有泪多从别后弹”，不像柳耆卿所言“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诗人不愿在分别之时，泪眼婆娑，只对兄长“劝归期速”，而在他走后，却偷偷地擦拭眼角，细节之处，将一个小妹对兄长依依不舍而又含蓄的心思写得栩栩如生，跃然纸上。颈联情绪再一转，轻描淡写一句“应保重”，却蕴含深情无尽，提醒兄长暑热即至，应多多保重身体，并不忘向他转告家中父母的状况，“虽老幸平安”，言外之意让兄长无须担心，诗人的贤惠知礼不经意间从侧面流露出来。到尾联，诗人写“青山烟云”，相比前三联，视野开阔，笔法大气，远望那片青山，烟云渺渺，青山烟云的辽阔与诗人的身影相比，更显其落寞寂寥，尾句“偶倚阑干忍独看”，倚阑干遥望，不免让人想起晏殊笔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之景，“忍”字情意深重，将诗人的百样情绪蕴含其中。

与其说这是一首诗，不如说是一封寄给兄长的家书。所谓长兄如父，兄妹情深，那对兄长的关切、想念之情，从诗的字里行间中流露出来。开篇一句诗情萧瑟，含着一丝落寞之感。颔、颈两联回忆离别，告慰兄长高堂平安之事，以安其心，于微小处见诗人之蕙质兰心。以事抒怀，寄予深情。结尾借景抒情，青山漠漠，雾霭蒙蒙中，诗人倚着栏杆，望尽天涯路。余情片片，惹人心动。

子才在《随园诗话》卷一中载：“余在苏州，四妹《寄怀》云：‘长路迢迢江水寒，萧萧梅雨客身单。无言但劝归期速，有泪多从别后弹。新暑乍来应保重，高堂虽老幸平安。青山寂寞烟云里，偶倚阑干忍独看？’余读之凄然，当即买舟还山。”可见此诗情真意切之处。这种让你心灵为之一震的牵挂，宛若那扫落在树间的阳光，只要你轻轻踮起脚尖，便可以触碰到它的温暖。

（周虹）

不寐

袁杼

晖晖明月转西廊，寂寂宣炉一炷香。

替掩双扉风作主，代翻空柜鼠求粮。

为寻古字书抽乱，多绣繁花线放长。

欹枕不须人睡稳，恐教残梦觅家乡。

古人作诗，总“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却又以含蓄蕴藉，温柔敦厚为旨，少直接抒情，多以意象寄托情怀，逐渐形成了中国古典诗词的意象体系。都道明月寄情，遥托思乡之感，读诗词，每遇“明月”，不由地，心中便升腾起对故乡的依恋，这种感觉，在初读袁杼的《不寐》时，依然相随。

袁杼的诗，字字句句中总散发着一种只有女子才拥有的气息，展现着古代女子的温婉的性格和细腻的情思。她多从生活中的家人和亲友中寻求创作的灵感，内容不出怀亲念友，感慨人事。诗意浅近，但胜在动人细节，情真意切。读来，情意绵绵，动人心灵。

《不寐》便是这样一首无眠诉情之调。

首联一句写景，月光皎洁，回廊宛转，从镂空的雕花穿过，投下如雪的余辉。已经深夜了，闺阁内，时间仿佛凝滞了，静得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只有那台上的香炉静静地燃烧着寂寞。叠字“晖晖”形容月光，“寂寂”衬托香炉，形象可感。若《寄兄子才》诗中开篇一句也使用叠字，顿使诗的节奏宛转有致。颔联转换视角，以“风”和“鼠”作为观察的主角，夜已沉静，风吹来，敲打着纸窗，诗人虽无心入睡却也无力去管，耳边好像传来老鼠吱吱的叫声，翻箱倒柜，似在寻觅食物。这一视角的转换，侧面将诗人深夜无寐的状态写尽，因未入眠，所以风响鼠声皆入耳。辗转反侧之间，月光溜进来，看到了书架上摆放整齐的书，索性起来看书打发时间吧，但终究抵不过内心的翻腾，为寻一古字，将书架翻得凌乱不堪。或者来绣花吧，拾掇起绣布，将线拉得很长。颈联的对偶句，进一步烘托诗人内心的骚乱，“抽乱”“放长”，将其心态不经意间刻画得淋漓尽致。尾句“恐教残梦觅家乡”，以“残梦”流露真情，原来心若惦念着家乡，在这明月高照之夜怎能睡稳呢？闭上眼睛，或许，零落的下一个梦里，便是那日思夜想的故乡吧。

很多的人事，在自身不能排解，又找不到方向的时候，故乡就是这世上最温柔的怀想。那种怀乡的忧愁总伴随着寄人篱下之感而来。仿佛故乡储存了我们所有的依赖，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温婉的包容，给予我们精神的导向。袁杼早年守寡，或许，这里“思乡”更确切的是对“家”的怀想。失眠这样的寻常之事，在她的笔下俨然展现了另一种情味，以明月高照映衬内心孤独之感，以风声鼠叫烘托闺房寂静之境。重重烘托，将诗人所处的境遇刻画得更为凄然，所以把书翻乱，无心绣花，那种百无聊赖的心情顺势产生了。尾联点睛，一句“残梦觅家乡”，道出心声。家还需“觅”，可见其惨淡。

乡思千里随江流，悲风吹泪觅杭州。那种感慨身世寂寞之感，是一腔吐不出的悲伤，一场不能圆满的乡思，写在这沉沉月圆之夜。

（周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