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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锡璇
【作者小传】
(1829—1895) 字芙江,江苏阳湖(今常州市武进区)人。同知左昂女,袁绩懋继室。幼受贽于张孟缇,工诗词,娴绘事,咸丰八年(1858年),其夫为抵抗太平军,战死于福建顺昌。锡璇寓闽中,拮据支持,未尝废笔墨也。著有《碧梧红蕉馆诗》三卷、《碧梧红蕉馆词》一卷及稿本多种。今人林玫仪有《左锡璇诗词集辑校》。
秋兴
左锡璇
京洛年年起客愁,韶光荏苒已如流。
寒生修竹衣裳冷,风入疏棂枕簟幽。
鲁酒倾尊难洗恨,齐纨藏箧倍惊秋。
夜来拂拭龙泉剑,剩有寒光射斗牛。
《秋兴》作于袁绩懋已赴闽与太平军作战,而锡璇尚留京师,但不久也将南去与夫相聚之时。
陆机《为顾彦先赠妇》诗中有“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的名句,谢朓《酬王晋安》亦云:“谁能久京洛,缁尘染素衣。”所以起句“京洛”二字不只是点明诗人所处之地,不仅指其客居异乡之愁,更隐含有京中恶浊,久居不免为其所浸染的意思。诗人自十余岁随父入京,青春韶华就在这既繁华又世俗的都城中不知不觉地渐渐流逝了。
“寒生修竹衣裳冷”句自然使人联想到杜甫的“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佳人》),但杜甫笔下那位幽居空谷的绝代佳人乃一弃妇,而锡璇虽有自怜之意,当时命运还不至如此凄寒窘迫,是以“风入疏棂枕簟幽”一句道出其所伤乃空闺寂寞之情。诗中一“寒”字,一“冷”字,一“幽”字,将自己独自生活的孤独与痛苦写出。“鲁酒倾尊”,语出《庄子·胠箧》“鲁酒薄而邯郸围”,代指薄酒。锡璇颇擅酒力,许多诗中都曾提到酒,甚至有“酒病诗魔消未得”(《春日偶兴》)的句子,所以她确实有借酒浇愁、满杯纵饮的举动,但饶是如此,也难以平息其心中的憾恨。“齐纨藏箧”,典出汉代班倢伃所作《团扇诗》(又名《怨歌行》),相传赵氏姐妹入宫后,受汉成帝专宠,班倢伃作此诗以写自己的境遇:“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从此齐纨藏箧、秋扇见捐成为妇人遭遗弃之典。
锡璇少女而嫁绩懋为继室,这应该是他们婚后第一次长久的离别,不免感叹秋去又是一年,韶华空度,有《金缕衣》中“劝君惜取少年时”之意。因为美太脆弱了,既易被人错过,又易被时间击碎,因此更显出“风入疏棂枕簟幽”所流露的孤独,一个“幽”字写尽了这种情感。正因这种离别的孤独,加上韶光的匆匆流逝,故而使得诗人有更浓重的伤秋情感,“倍惊秋”的“倍”与“惊”都道出了诗人深刻的伤感。秋天到了,韶光去了,容颜老了,所爱之人离开了,自己的大好年华如团扇般被搁置了,所以其难洗之恨主要是伤离别,未必有怨良人之意。
尾联用龙泉剑之典,非一般闺怨词所常见。龙泉剑乃春秋时欧冶子为楚王所铸,为铸此剑他走遍江南名山大川,寻找同时具有铁英、寒泉、亮石之地,最后来到了浙江龙泉。用此地亮石磨制出来的宝剑,寒光闪闪逼人,所以一般人认为寒光乃龙泉剑所独有。《晋书·张华传》记载:“吴之未灭也,斗牛之间常有紫气。……及吴平之后,紫气愈明。华闻豫章人雷焕妙达纬象,乃要焕宿……因登楼仰观。……华曰:‘是何祥也?’焕曰:‘宝剑之精,上彻于天耳。”所以“寒光射斗牛”即指宝剑的光气射入天际。
锡璇此前曾作《润州行》敷写清军与太平军在镇江的战斗,清军船只在江面遭到对方火攻而损失惨重,可见她对战局一直切切关心。她曾痛斥“阿奴火攻本下策,主阃无谋甘败绩”,意谓怨不得别人的计策,只能怪己方主帅无能。所以想到正在前方督战的丈夫,不免生出像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一般的豪情壮志来,宝剑犹有寒光射人,恨不得起其地下,出其匣中,一显于世。
本来在古代诗词中女子多思春之作,男子多伤秋之篇。而此篇乃女子作秋兴,尤其尾联的慷慨之意不亚于男子,更使人生发无尽联想,仿佛见到一个英豪的女子于秋夜独自抚剑长叹。如李清照诗句:“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亦如鉴湖女侠秋瑾所写:“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锡璇的诗词亦常有一种丈夫气,无一丝一毫闺阁气。
由此回想,其实诗人所感伤的未必只是美丽容颜的衰老,还有自己不能为世所知所用的才华,她将这种才华比作龙泉宝剑的光芒,犹有寒光射人,但最终却逃不开“可怜白发生”(辛弃疾词)的结局,她的才华永无展露的机会。所以秋天的到来更使诗人感到生命的被荒废,也正因此,此诗的格调没有流于浅薄,不同于平常女子的哀叹了。
(朱洪举)
微雪野望
左锡璇
远岫空蒙隐翠微,松杉深处鹤忘机。
乱云隔渚霏霏合,断霰惊风故故飞。
孤屿梅花香欲结,空山流水梦应稀。
自怜十载留都邑,回首家园怅已非。
此诗为思乡之作。锡璇小时本在江苏阳湖长大,后因幼年丧母,其父又在京为官,在她十余岁后便离开家乡到京城孝事生父继母,她所有关于少年的美好记忆都是和家乡伴随在一起的。写作此诗时,诗人已在京都羁留十余载,在这首诗中,其无尽的思乡之情便都借雪天所望到的景物倾诉出来,使得“一切景语皆情语”(王国维《人间词话》),含蓄委婉,意象玲珑,具有唐人气象。
首联“远岫空蒙”即朦胧的远山,押题中“野望”一词。山本是郁郁葱葱的青翠之色,但因为相隔遥远,望去只见一片蒙蒙淡色,翠微青色都隐于其后了,是以紧接着的“松杉深处鹤忘机”更是诗人远眺时所产生的合理想象,而非亲眼所见了。松与杉皆是挺拔高峻之木,茂密生长更添树林的幽深,而在这远离俗世的深林之中,有断绝机巧之心的仙鹤栖居。所谓“鹤忘机”表面写鹤,其实是写诗人自己,如司马光《花庵独坐》诗云:“忘机林鸟下,极目塞鸿过。为问市朝客,红尘深几何?”看着林鸟悠然自得、翩翩而下的姿态,诗人油然而生一种甘于淡泊、与世无争的情怀。举目望天,便不复为脚下的万丈红尘所牵系,这也是锡璇此刻所感。
颔联押题中“微雪”之意。“乱云隔渚霏霏合”写阴云密布之景,“霏霏”乃浓密厚重之意,《楚辞·九章·涉江》有“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就是形容云厚压顶。这纷乱厚实的云朵似乎弥合了诗人与远山之间遥隔水洲的距离。“断霰惊风故故飞”则直写风中飘舞的小雪花,“断霰”精微细致地描绘雪花稀疏飘洒之貌。雪本轻微,以“惊风故故飞”的拟人手法更写出了微雪的柔弱与不由自主,似乎蕴含了诗人的自怜之意。
《诗经》中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名句,将离家时的春光明媚与返乡时的霜雪交加放在一起比较。“雨雪霏霏”也成了写物是人非之典,与诗人在阴云微雪中的乡关之思同调,可谓语典。看似一个不经意的词,其实里面用了典故,自然而然,既可浅读,亦可深解。
颈联更像是写想象之景,而且从末句的“回首家园”来看,这“孤屿”“空山”可能是在更遥远的江南。在如此清冷的山中,梅花的香味似乎也凝滞不散,仿如固结了。结合首联的意思来看,则这空山流水恐怕正是诗人所向往的,因为由“鹤忘机”可看出,远处的山中野鹤是与现实中的人人藏有机心相反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由此,我们再来读颈联中的“香欲结”,则这个“欲”字或可解作意欲之义,即梅花愿意将自己的香味常留山中,在这自由自在无人管束的空山流水的世界中就连睡觉也会更加香甜,梦也做得少了。
尾联点明了思乡的主题,“自怜十载留都邑”正如其《秋兴》诗“京洛年年起客愁”一样,写出了诗人对京城生活的厌倦。“回首家园怅已非”,此处所说的家,一方面指现实中的家乡,另一方面,又似乎指心灵归宿意义上的家。因此,诗歌的境界并不显得单薄局促,而恰因前半部分宕开一笔所描绘的景物使得意境开阔,仿佛在诗歌表层文字的背后不断隐隐传来诗人的叹息,这首诗的格调也便不同寻常了。
整首诗的情致与所写景物表面看来有一种素雅轻淡之美:诗人的忧思衬在飘飞的雪花中,使得全诗笼罩着一种淡淡的忧愁,“远岫空蒙”“空山流水”,可见这种忧愁虽在程度上说不上十分强烈,但在时间上却如流水般持续得很久。“隐翠微”与“鹤忘机”更凸显了诗人淡泊的情趣。但对于生活的这种“淡”只是诗人一种故作洒脱的排遣方式,无奈思乡的情感是排遣不掉的。所以才有了后面“回首家园怅已非”的句子,一个“怅”字点出了诗人对家园的深切想念与无限感慨,也由此造成了前后两部分之间的张力,使得诗歌具有了一种丰富性和紧张美。
(朱洪举)
烛影摇红
左锡璇
向晚春寒,罗衣不奈东风冷。屏山寂寂带斜阳,但见鸦成阵。栏外落梅如粉,又匆匆、清明相近。桃花依旧,碧水自流,海棠未醒。 酒宿灯昏,无聊怕到黄昏静。月明倚遍曲阑干,少个年时影。柳外离鸿相应,怅因循、归期未定。伯劳东去,归燕西飞,此情谁省。
锡璇嫁给了道光丁未科进士袁绩懋为继室,袁绩懋时为刑部主事,后赴任福建延平巡道。袁绩懋与锡璇是同乡,二人虽在年龄上有些差距,但彼此情投意合,在袁绩懋就任福建期间,锡璇与之多有相思之作唱和。如《西江月·感怀寄外子》:“皎月每教云掩,好花都为香销。何须学共斗山高,反被浮名误了。 天气阴晴不定,世情反覆堪嘲。茫茫宦海足波涛,毕竟知音人少。”以知音相许。但袁绩懋是个比较风流的人,有了锡璇这么好的姑娘并不满足,还想在外面讨个小妾,不过毕竟有些惧内,提前向锡璇写了申请报告,谭正璧先生在《女性词话》中讲到了这个故事:“这位丈夫的年龄,当然较她为长,居官在外,忽然也学起关汉卿、赵孟頫来,想娶妾以慰客中寂寞,于是寄词示意,并征求她的同意。她的答词很严正,既不似关夫人的泼辣,亦不像管仲姬的委曲,却全似长者之教导幼辈,令受者啼笑皆非。那首词为《贺新郎》,题为《外子以词见示,作此奉答》,词云:‘一纸书来速。道空斋、翛然对影,不胜幽独。欲倩主人为留意,觅取如花碧玉。待他日、贮之金屋。若得可人如我愿,更何况、拼却珠千斛。但只恐,难从欲。 风流好个良司牧。向风尘、犹耽吟咏,公然脱俗。只有缠绵情不改,恣意寻欢取乐。浑不解、鬓丝如擢。寄语东君宜自遣,还须留意于官牍。书中意,容徐覆。’绩懋只得作罢。”由这首词可以看出锡璇对她的丈夫又懊恼又疼爱,袁绩懋毕竟也是个又风流又老实的人。这样的情感谈判虽稍有些残忍,但确实也为生活平添了很多生趣,也更能看出两人的情感是真挚的,甚至能见出两人可爱的天真。正是夫妻的琴瑟和鸣,两人的分离自然会引发词人旖旎缠绵的情思。
词的起句即奠定全篇的基调。初春的天气本就是乍暖还寒,到了傍晚更是寒意袭人,词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换下冬装,穿上了绫罗衣裳,但此刻才觉得东风还是有些冷冽难挡。这种冷的感觉表面上是来自于身体的感受,实际上恐怕主要还是从心里的孤寂凄清发出来的。
远山如屏,笼罩着最后一抹夕阳的微光,山本无情,而以“寂寂”形容自然是投射了词人自己的心绪。昏鸦成阵飞过更不免让人想起王昌龄的《长信秋词》:“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词人此刻的哀怨心情怕也是受到了这首宫怨词的感染。视线从远方收回,只见阑干外曾经香远气清的早春梅花已经纷纷凋落,红的、白的小花瓣柔嫩如细末香粉,不禁惹起词人怜花、进而自怜之意。
时节匆匆而过,很快就要到清明了,那可是寻春踏青的好时节啊!“桃花依旧”暗用了崔浩“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典故,“碧水自流”让人不禁想起李清照的“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海棠未醒”则是反用了苏轼《海棠》诗的名句:“唯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三个意象重叠而来,道出了词人心底的呢喃:“你看桃花开得正好,海棠方才含苞,春天还有不少好时光呢,你怎能忍心只让楼前碧水天天照我孤独眺望的身影呢?”
“酒宿灯昏”即“宿酒昏灯”的倒装用法,词人因寂寞无聊而常常借酒消愁,以致宿醉未清,黄昏后、入睡前的那几个时辰又是特别难熬的。其情其景与李清照《声声慢》词中“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所叙极为相似。夜深了,词人还无法入睡,又起身来到室外倚栏望月,却不禁想起去年一起赏月、耳鬓厮磨的人儿,如今却相隔千里,只剩下自己形单影只。这时恰好又听到柳树浓荫中似乎传来失群大雁嘤嘤关关的凄戾叫声,心中更是一痛。
“因循”有流连徘徊、延宕漂泊之意,如柳永《浪淘沙慢》词“嗟因循、久作天涯客,负佳人、几许盟言”,陆游《宴西楼》诗“万里因循成久客,一年容易又秋风”等。这一句就点明了锡璇是因为丈夫的因循拖延、归期难定而惆怅不已。伯劳是一种善鸣之鸟,《乐府诗集》中《东飞伯劳歌》云:“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劳燕分飞”即亲人、爱人离别之典。锡璇末句感慨的“此情谁省”也正是这种夫妻暌隔的忧伤之情。
锡璇在诗词方面曾受教于张惠言兄弟张琦之女张 英,这首词虽是写闺怨,但因受到常州词派注重“比兴寄托”的影响,如张惠言在《词选序》中曾提出“意内而言外”“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低回要眇,以喻其致”等观点,因而写得婉约有致,清空骚雅,笔法也灵活圆转,情感较为含蓄,词人的意绪几乎全部借助景物辗转写出,每一句都有真情深意,直到篇末才渐渐明了。往复咀嚼,不难体会到女词人心底那纠缠着伤感哀怨又隐藏着几分期冀的春日情怀。
(朱洪举)
水调歌头
左锡璇
小除夕
离合自古今,斩不断情关。东流流水不尽,何日复西还。欲借吴钩三尺,扫净边尘万里,巾帼事征鞍。多少心头恨,清泪不胜弹。 酒樽间,人影瘦,夜灯寒。不知今夕何夕,独醉不成欢。人世悲欢不定,岁月一年已尽,无语倚阑干。风雨荒村夜,归梦到长安。
题目中的“小除夕”,即小年夜,宋时宫内以农历腊月二十四日为小节夜,后通称小年夜,亦即小除夕。一年将尽,词人却因丧夫而独自支撑家计,再加上生逢乱世,自己虽生在官宦之家,生活却十分拮据。据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载:“芙江夫人……适袁讱庵观察,琴鸣瑟应,致相得也。不数年观察殒匪难,故乡又经贼毁,夫人寓闽中,拮据支持,其遇有甚难堪者。”词人由原来富贵优裕的生活环境一下子沦落到贫困潦倒、孤儿寡母的悲惨境地,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极大的打击。家史即国史,用在锡璇这里再恰当不过。
刘熙载在《艺概·词曲概》中言:“大抵起句非渐引即顿入。”顿入之妙在“笔未到而气已吞”。女性所作的词大多是缓缓渐引,而锡璇这首词起笔却颇有顿入之矫健。离合悲欢乃古今常有事,但明知如此,她依然无法挥利剑、斩情关。这斩不断的情丝就像“东流流水不尽”一样,是浩浩荡荡、无法收束的了。李煜曾哀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而锡璇加上“何日复西还”则又增添了一种决绝之感。后面的“多少心头恨,清泪不胜弹”也坐实了这无法消散的憾恨之情。
恨的是什么呢?词人的丈夫因督战太平军而亡,词人对清军将领的军事举措也多有不满,她或是恨众多男子的无能,不能救国家于危难之中;或是恨自己的柔弱,不能力挽狂澜改变时局;或是恨当局的苟延残喘、不思进取;或是恨时间过得太快、人生太短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一个“恨”字,隐藏着锡璇对国家兴亡的多少关切!所以她“欲借吴钩三尺,扫净边尘万里,巾帼事征鞍”,恨不能亲自上战场,挥利剑,靖敌尘,以使国中太平。但身为女儿身,这又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最终只能化为无尽伤心的泪水。
下阕更加沉痛,词人哀毁伤心兼处境窘迫,以致日渐消瘦,夜深了依然无法入眠,冀望借酒麻醉自己,但怎奈“独醉不成欢”,反而更会想念曾经两人对酌的情意绵绵。“不知今夕何夕”是醉语,也见出词人欲逃避现实的矛盾挣扎。一年过去了,这或许是丈夫离世后的第一年,她很想借“人世悲欢不定”的想法来开解自己,但正如开头的“离合自古今,斩不断情关”一样,人的心往往跟不上大脑,情感无法跟着理智走,所以她没能变得轻松一点,依然是“无语倚阑干”。
阑干外曾经是京城的桃红柳绿(参见《烛影摇红》),而今则是一个荒凉的小山村,风雨潇潇中倍觉凄凉,于是又有了“归梦到长安”的渴望。曾几何时,那客居的京都在词人心里竟然变作了盼望归去的家乡?因为在那里,词人度过了有父母兄妹相伴的闺阁时光,度过了与丈夫缱绻相爱的婚后岁月,这些都是她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刻。所以,在这孤独伤痛的“风雨荒村夜”,她不免深深怀念起在京城的日子,但只能在梦里才可能一触亲人、爱人的笑颜了。
锡璇的这首作品不仅有伤逝之情,更难能可贵的是有一种欲改变现状、拯救时局的雄心壮志,特别表现在上阕的“欲借吴钩三尺,扫净边尘万里,巾帼事征鞍”一句中。钩,兵器,形似剑而曲,春秋吴人善铸钩,据《吴越春秋·阖闾内传》载,吴王阖闾命国中作金钩,有人杀掉自己的两个儿子,以血涂钩,铸成二钩,献给吴王,后来泛称利剑为吴钩。国家此时正处在内忧外患之中,康乾盛世的局面已然不再,长期积压的问题与矛盾日渐激化,可谓江河日下,但锡璇不甘心于这样的局面。“东流流水不尽,何日复西还”一句,除了写愁绪以外,似乎也隐隐体现出锡璇对国家前途的忧急之心,所以才迸发出“巾帼事征鞍”的想法。
锡璇前期的作品多是清丽婉约的风格,如这首《醉花阴·雨夜》:“淅沥虚窗敲暗雨。睡鸭销兰炷。薄醉不成欢,屈指西风,恨事无从数。 似绮年华如水度,秋也抛人去。梦断五更头,芳草无情,绿遍天涯路。”再如《眼儿媚》:“清浅银河澹不流,风软笛声柔。一弯新月,半窗灯影,无限离愁。 惜分偏是多离别,此恨几时休?恼人春色,撩人花气,荡漾帘钩。”但三十以后由于丈夫的离世加上战乱频频,使得其词作多吊古伤今,感慨时事,风格转向沉雄悲壮,在这一点上她和李清照因家国遭难而导致前后词风的变化尤为相似。
这首词集家愁国难于一体,格局大、笔力深,在女性词作中尤为难得,可谓是锡璇的代表作。当然像这样的作品还不止一篇,另如《小重山》《翠楼吟》等词作也可一读。《翠楼吟》的上阕还是写“燕歌悲远别,望京洛离愁如茧。关山迢递,但脉脉此情,怎生消遣”的离别思念之情,下阕则转入“目断。烽火连天,认白门杨柳,乱丝空绾。荒烟迷宿草,碧燐舞夜随风转”的战乱衰亡之感了。此类作品均体现出锡璇以史实入词、沉雄厚重的美学特征。有学者认为锡璇后期的一些词作超出了常州词派的理论,与清代后期词论家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提出的“重拙大”理论相合,是不无道理的。
(朱洪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