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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媞
【作者小传】
(1639—1678) 字安芳,浙江钱塘(今杭州)人。其父毛先舒(字稚黄),为“西泠十子”之一。幼即爱诗,十余岁从父问诗,其父麾之曰“此非汝事”,但仍退而窃取古诗观之,刻苦吟诗,终得积稿盈帙。年近四十而无子,尝执其诗卷曰“诗乃我神明,为之即我子矣”。有《静好集》,为夫妻二人唱和之作。
雪
毛媞
天涯一望茫茫白,积玉堆琼亘长陌。
兴来何处子猷船,高卧谁家袁安宅。
山中千树噪饥鸦,自扫冰鳞自煮茶。
不怪满身寒起粟,只愁压折老梅花。
此诗咏雪,但咏的不是大雪飘零之景,而是雪后之景色与生活。首联写景,诗人描绘道,大雪过后,田间小路堆积着琼玉般的雪,放眼望去,直到天边都是白茫茫一片。这“天涯一望”并非毛媞首创,孟浩然《送杜十四之江南》就已说过“天涯一望断人肠”。但此处“天涯”再加上“茫茫”,极力凸显出了雪后世界的空旷远寞,与第二句中的“长陌”也相呼应。“积玉”即是“堆琼”,反复的使用,将积雪的厚重刻画了出来,同时,也与上句“茫茫白”相合,塑造出一个冰雕玉砌的寒冷世界,为下面诗句的展开做好了铺垫。
颔联连用两个典故。“子猷船”,即东晋王徽之(字子猷)造访戴安道之故事。王徽之弃官隐居山阴,一夜大雪,他对雪酌酒,吟咏左思的《招隐诗》,突然想起当时在剡的戴安道,于是连夜乘小船造访,但到戴安道的门口,却不进其门而抽身返回,有人问他缘故,他说,我本是乘兴而行,兴尽而返,又何必见戴?“袁安宅”,即东汉袁安卧雪之事。那一年洛阳大雪,洛阳令察访雪情,见别人家门前的积雪已除,纷纷外出乞食,唯独袁安门前积雪依旧,无路可通。洛阳令命人除雪,只见袁安僵卧于床,于是问他:“何以不出?”袁安回答说:“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洛阳令听后十分欣赏他,就推举他为孝廉。本诗中一个“何处”,一个“谁家”,似乎很失落,诗人说即使兴来也无船可访友,不能如王徽之“乘兴而行、兴尽而返”般潇洒;即便有人雪天高卧,也未必像袁安般志行高洁、结局圆满。
颈联所谓“山中千树噪饥鸦”,这里是以动写静,以乌鸦的聒噪来反衬雪后世界的安静。正如钱锺书先生《管锥编》所说的“寂静之幽深者,每以得声音衬托而愈觉其深”。这种以动写静的手法,在古代诗歌创作里并不少见。比如最早的南朝王籍《入若耶溪》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再到唐人的“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春山无伴独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杜甫《题张氏隐居二首》之一),“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都是成功的发挥。与“鸟鸣”“暮蝉”“伐木”相比,这首诗里的“饥鸦”意象非常奇崛。想象一下,冬日雪后的深山中,千树万木肃穆地立着,只有雪落下的噗噗声,但是因大雪无处觅食的乌鸦们,发出饥饿的凄厉叫声,划破静寂的长空。想起此景此声会不会突然觉得毛骨悚然?雪后世界十分沉寂,人类也好,动物也罢,都难觅踪迹,这个世界不像春天一样充满明媚的活力,但这个世界并不是一个死亡了的世界,这个世界依然存有生命,存有生机。“饥鸦”似乎不可亲近,甚至有些恐怖,但这样的静中之动,不仅将前两联诗句的“静”表现得更为清晰,而且突破了以往诗句中“幽美”的气氛。
在这样令人悚然的环境之下,诗人虽是独自一人,但却全然不以之为怪。诗人淡然地敲冰煮茗,但却不是像唐代高士王沐那样接待来客,而是独自一人细酌品尝。不管诗人是因为寒冷而肉上起粟,或是隐约因为“饥鸦”而浑身起鸡皮疙瘩,她都并不担心自己的境况,却更担忧屋外那株老梅花是否被大雪压折。颔联中的“王徽之”“袁安”两位都可称高士,诗人扫冰鳞煮茶,已可见高洁,最后又叙述自己心中所有的关注点仅在梅花,风骨立现。而“饥鸦”的叫声,“寒起粟”的效果,动中显静,反而将诗人一如往常的闲雅恬然衬托得更为鲜明。
这首咏物诗的首联所用到“白”“玉”“琼”等词,在历代的咏雪诗词中是比较常见的,颔联所用的王徽之、袁安的典故也是诗词中经常用到的。但是颈联和尾联别开生面,从自己的个人生活与经验出发,虽是平常可见、平日所感,但却非常独到,别有情致。虽然“以动写静”手法前人已经用得淋漓尽致,但这首诗里的不落窠臼的创作,表明这些手法并不是山穷水尽,如果用得巧,将又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创新。
(李月嬿)
西湖
毛媞
十锦长塘十里开,遥看春草绿于苔。
金鞍狭路争驰骤,画舫晴波自溯洄。
日映柳梢莺百啭,风吹花气蝶双来。
西湖西子曾相唤,拟酬芳魂酒一杯。
俗语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西湖更是“春夏秋冬皆好景,雨雪晴阴各显奇”。苏轼曾经感叹道“西湖天下景,游者无愚贤。深浅随所得,谁能识其全”(宋代苏轼《怀西湖寄晁美叔同年》)。谁都无法识得西湖之“全”,每人的所得都可以成为独一无二,正因为这样,西湖才能成为文人骚客们笔下经久不衰的话题。在这首诗里,毛媞所写的是西湖春景。
西湖之景用“十里”来形容的很多,比如十里荷花、十里沙堤、十里梅坞、十里琅珰等。这首诗首句用“十里”接“十锦”,连用两个“十”,非但不让人觉得重复,反而更显得景色开阔,极目难尽。所谓“十锦长塘”,可以指西湖一景“十锦塘”。张岱在《西湖梦寻》里描述道:“十锦塘,一名孙堤,在断桥下。司礼太监孙隆于万历十七年修筑。堤阔二丈,遍植桃柳,一如苏堤。岁月既多,树皆合抱。行其下者,枝叶扶苏,漏下月光,碎如残雪。意向言断桥残雪,或言月影也。苏堤离城远,为清波孔道,行旅甚稀。孙堤直达西泠,车马游人,往来如织。兼以西湖光艳,十里荷香,如入山阴道上,使人应接不暇。”其实张岱所说之十锦塘、孙堤,就是今人常说的白堤。明代王稚登有《十锦塘》诗,写堤上景致的热闹:“湖边绿树映红阑,日日寻芳碧水湾。春满好怀游意懒,莺撩吟兴客情闲。波中画舫樽中酒,堤上行人岸上山。无限风怀拼一醉,醉看舞蝶绕花间。”但这里的“十锦”,也可以理解为“什锦”,修饰代指西湖的“长塘”,意谓什锦西湖十里繁华。
“遥看春草绿于苔”,这其实是化用“草色遥看近却无”(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二首》之一)之意,也就是说,春日的小草鲜嫩无比,刚刚舒展出绿叶,还是稀稀疏疏的一片,但这样的小草远远看过去,草色不仅可见,而且竟然比青苔更绿。上句刚说“长塘十里”形容其远,下句用“遥看”二字承接,语意的流动自然顺畅。
所谓“西湖风景六条桥,一株杨柳一株桃”(明代王瀛《苏公堤》)。历代诗人们描绘春之季的十里长堤,总是离不开“烟柳、红桃、莺啼”。本诗的颔联、颈联亦是如此,诗人写道,湖边小路虽狭窄,但金鞍上的骑马者却争相驰骋、疾奔,仿佛可听到他们的欢呼喧哗声;晴朗的天气,画舫逆着河流向上走,水光潋滟,闪烁着人的脸庞,煞是美丽;黄莺在柳树枝头,百啭千声地自在啼着,一阵风吹过,有花气飘过,吸引了一双蝴蝶翩翩而来。首联是以无穷远的镜头为西湖勾勒一个全景,颔联与颈联则从近处描绘细节,但也有区别,颔联中活跃的是人,颈联中热闹的是物。
“西湖西子曾相唤,拟酬芳魂酒一杯”。自东坡说“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之一)之后,西湖与西施,二者就经常被互相比拟称呼。诗人打算以酒一杯,来祭奠芳魂,但这芳魂是西子的,还是西湖的?诗人说西湖与西子,曾被相唤,西湖就是西子,西子也就是西湖。东坡的比拟更像是站在男性角度在欣赏,而毛媞则更多以女性之心来表达,多了几分同情同感,这正是毛媞笔下西湖的特别之处。
(李月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