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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含章
【作者小传】
字兰贞,云南晋宁人。巡抚李因培女,归安叶佩荪继室。幼随父任,通经史,善诗文,有班、谢家风。后随夫宦游,唱随之化,学日进,诗名躁甚。其诗众体兼备,风格清新刚健。袁枚赞为“一代闺秀之冠”。著有《蘩香诗草》一卷。
秋夜露坐
李含章
火云秋未收,商气夕乃至。
凉飚动木末,梧叶萧萧坠。
广庭延伫久,月影半在地。
银河淡无波,疏林皎初霁。
轩南最幽旷,竹露洒寒翠。
清阴下藤萝,余香冷荷芰。
披襟爱晚凉,枯坐意忘睡。
夜久钟漏沉,流萤在衣袂。
这是一首五言古诗,写初秋夜晚纳凉情景。诗分四节,每节四句,节与节间包含着从傍晚至夜深的时间流动。
第一节“火云秋未收,商气夕乃至。凉飚动木末,梧叶萧萧坠”。写虽然到了秋天,但白日炎热的红云依然没有退去,直至傍晚,才感到有清爽的秋气袭来。凉风吹拂,拂动了树梢,梧桐叶随即坠落,发出萧萧的声音。第一节交待了夏末秋初的时节和傍晚时分凉风初起的情景,正因为白日的暑气炎炎,才使得诗人对傍晚秋凉的感知特别敏锐,一个“乃”字,透露出诗人对秋凉的渴盼和较为愉悦的心情。
第二节“广庭延伫久,月影半在地。银河淡无波,疏林皎初霁”。写诗人在宽阔的厅堂下伫立了很久,看月亮升起,月光倾注在庭前的地上,檐内暗、檐外明,似是得半地月影;银河静静无波,更显素净澄澈。当星光月光一股脑儿倾洒在稀疏的林间时,竟皎洁明朗如初晴一般。此节诗人的目光是仰观远视的,主要写月光星河。
第三节“轩南最幽旷,竹露洒寒翠。清阴下藤萝,余香冷荷芰”。写诗人移步到了南亭,因这里的景致最为幽深旷远:夜转凉,露水降于草木表面,竹枝竹叶上,似被洒上了一层清寒绿翠,更显精神;夜凉如水,紫藤阴下清凉幽静;池里的荷花、菱花也似乎在白露微茫中变得幽冷,散发着它们残存的余香。此节诗人将目光转向庭院中的草木,寻找最符合秋夜的“幽旷”意境:在凉露的沾润下它们或寒翠,或幽静,或香冷。“露”不仅点醒题目,也表现出诗人的延赏之久,夜深露降寒生。
第四节“披襟爱晚凉,枯坐意忘睡。夜久钟漏沉,流萤在衣袂”。承接上两节,写诗人因贪爱这夜晚的凉意,因而披着衣襟享受,一直呆坐着沉浸其中,竟然忘了要去休息。夜深了,钟漏声都快要沉寂,而此时却有飞行无定的萤火虫不时停息在衣衫上。流萤沾人衣,是非常难得而又美妙的情景。诗人长久地“枯坐”,已然与这秋夜合为一体,令秋萤亦察觉不到,因而安心停歇在上面,闪烁着小小的光芒。这一笔写得十分精彩,“流萤”之“流”,与上两句中“枯”“沉”形成较为强烈的反差,一灵动,一呆寂,却又组成了一幅和谐有趣的画面。
整首诗以时间的流动、空间的转换为线索,由第一节“夕”阳日暮,到第二节“延伫久”、月影半地,到第三节的“露洒”“寒”“冷”,到第四节的“枯坐”“夜久钟漏沉”,形成“日暮—月升—露降—钟漏沉”的时间推移;其间还有着“伫立广庭—移步轩南—枯坐流萤”的些许模糊的空间变化,有着游记散文移步换景的妙处。整首诗风格浑然古朴,尚拙成而不工巧,像“火云”“商气”“凉飚”“木末”等具有浓厚古韵名词的选用,像“收”“至”“在”“下”“沉”等朴拙动词的表达,看似简单却能给读者留下回味的余韵和遐想、填补的空间。而随着时间的流动,诗人对外物的感知也不同,描写便逐渐变化,由三、四句的听觉(凉飚动)、触觉(凉),到五、六(近视)七、八句(远视)的视觉,到九、十句的视觉(洒)、触觉(寒),到十一、十二句的视觉、嗅觉(香),回到末联的听觉(钟漏)、视觉(流萤)、触觉(在衣袂),可谓调动所有感官,立体地摹画“秋夜露坐”时夜景。另外,诗歌中直接言及情感的仅“披襟爱晚凉”一处,然诗人把这种珍重晚凉的愉悦心情都隐藏在了动作表现和画面描绘当中,如“延佇久”“枯坐”所表现出的依依不舍甚而废寝忘我,又如“疏林皎初霁”“竹露洒寒翠”“流萤在衣袂”等所表现出的诗人对秋夜皎洁、幽旷、自然妙趣的欣赏等等,言外之意深广,耐人咀嚼。
(陈婷婷)
望岱
李含章
岧峣屼峍峙神州,万壑风云在下头。
海外天光明野马,寰中人影动蜉蝣。
金银气涌楼台壮,琴筑声寒草木秋。
欲拂穹碑问秦汉,苔封恐自有熊留。
岱,即泰山,古称“岱山”或“岱宗”,为古代帝王封禅之所,更是文人墨客的游览胜地。登高而赋,怀古抒情,最为常见,李含章的这首《望岱》,就是这样一首登临泰山而远望天地进而抒发内心感慨的诗篇,其意境深远,令人回味。
首联“岧峣屼峍峙神州,万壑风云在下头”,描绘出巍巍泰山高峻奇拔,矗立于神州大地之间,万壑风云只能回绕其下的雄伟气势。一个“峙”字,把泰山卓然独立于天地之间,只有广袤神州大地才能与其相匹的峻拔形象凸显而出。这是正面描写,既表现出了泰山的“五岳独尊”之势,又表现出了诗人的博大胸怀。雄伟挺拔的泰山,尽收于诗人眼底,也尽在诗人笔下,正是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境界。以一女子而能有如此气魄,自非常手可比。颔联“海外天光明野马,寰中人影动蜉蝣”,诗人极目远眺,看到远方天光明亮,光辉显耀,使得浮游于千山万壑间如野马般奔腾的尘埃雾气也瞬间明晰起来;再鸟瞰天下人间,大地之上,人影如蜉蝣一般在蠕动。其中“明”和“动”用得很好,使诗歌由首联的静态描写变为动态描写,使全诗都“活”了起来,描写极为生动形象。前两联主要写诗人登上泰山远观俯视所看到的自然情景以及自身感受,是对泰山的总括概写,视野开阔,气势磅礴。
颈联“金银气涌楼台壮,琴筑声寒草木秋”,则引入历史人事。泰山自古为帝王封禅之所,于泰山上筑土为坛以祭天,报天之功,曰“封”;于泰山下小山上除地,报地之功,曰“禅”。所谓“封”者,《白虎通》又云:“金泥银绳,或曰石泥金绳,封以印玺。”所谓“金泥银绳”,是指帝王们为了向上天报告自己统治的升平隆盛,便将文字刻于玉石等器物上,装在石匣子里,以银丝绳系之,再以水银和金粉为泥封之,埋于地下。为了封禅祭祀,帝王们也不断在泰山周边修建楼台亭阁,如汉武帝就曾在泰山大兴土木,扩建明堂,以朝见大臣;又令诸侯在泰山各自修建馆舍,以便朝宿。此后帝王亦多有仿效,于是在泰山周围便形成了许多气势宏大的供帝王群臣们享用的建筑群落。千百年后,当我们的诗人登临泰山时,似乎仍能感受到当年帝王们封禅时的盛大场景,似乎“金泥银绳”的庄严神秘之气仍在涌动。千百年后,当年那高大雄伟的楼台馆阁依然挺立,气势依然壮阔。但是,物虽是旧时的物,却已今非昔比。现在呈现在诗人面前的,除了“金银气涌楼台壮”的感受之外,还有一阵令人倍感凄寒的琴筑之声和满眼的萧瑟秋景。这一切盛世的繁华景象已随着历史的前进变得如此萧条了。
尾联“欲拂穹碑问秦汉,苔封恐自有熊留”,为诗人的抒怀感慨之笔。古代帝王封禅,必有非凡功业,必为每世之隆,是明时盛世的标志,如秦皇汉武之世,上祭天以封,下祭地以禅,又要刻石勒铭,纪功述绩,以期留名后世,仪式极为宏大庄严。但是,千百年后,当诗人登临泰山时,看到的却是:那些曾经记载着帝王们不世功绩的高大碑铭,早已被尘埃覆盖,斑驳不堪,鲜人问津。甚至于,绿色的青苔也已爬满了这些碑石。有熊,黄帝的国号。《史记·五帝本纪》:“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以章明德。故黄帝为有熊。”苔封碑石,也许从黄帝在泰山封禅后就已出现。黄帝之后的世人不礼待纪念黄帝,以至尘覆勒铭,苔封碑石,何况秦汉;秦汉之人不礼待黄帝亦犹今世之人不礼待纪念秦汉。后人不礼前贤,代亦如此。历史沧桑,令人不禁扼腕。曾经雄才大略的英雄与他们所建立的烈烈功业,都已尘封,无人理会。后两联主要写诗人登高怀古,抚今追昔,感叹世人对于盛世帝王和他们不世功业的冷落,令人不胜感慨唏嘘。
就全诗而言,李含章的这首《望岱》,层次分明,前两联写景为主,气势宏大,境界壮阔,写出了泰山巍峨挺拔的形象特点;后两联抒怀为主,封禅盛事,勒铭纪功,都被世人一一遗忘,昔盛今衰,让人心中充满深沉的感伤之情。就情感而言,前两联豪迈壮阔,后两联则变得低沉悲怆。情感上可以说是急转直下,跌宕起伏。作为少有的女性诗人,这首《望岱》能够通贯古今,对历史人物和事件发表评论,抒写心中之感,陈述一家之见,并且形象生动,意境深远。无怪乎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评其诗曰:“见解高超,可与三百篇并矣。”
(褚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