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盘珠

【作者小传】

字莲佩，江苏阳湖（今常州市武进区）人。庄有钧女，举人吴轼妻。庄氏家族，清代出过20多位女诗人，以莲佩为最。诗多幽怨凄楚之音，人比之李贺。嫁中表吴生轼，翁远宦，姑早丧，仍依母家。育子女，操家政，年二十五卒。有《秋水轩集》二卷。

踏莎行

庄盘珠

大兄寄示京口怀古词

白日西驰，大江东注。朝朝暮暮相逢处。其旁坐老有青山，不愁不笑看今古。 渡口帆樯，波心钟鼓。后人又逐前人去。莫将词句掷寒涛，多情恐惹蛟龙怒。

庄盘珠是一位幽思细腻的女词人，其作大多体物入微，传情悱恻，但这首《踏莎行》却是她词中别调。大兄指庄颖曾，庄盘珠曾从其学习诗词。京口，即今江苏镇江。东晋、南朝时，因城凭山临江，称京口城。南宋辛稼轩有传世名作《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慷慨豪放，悲壮苍凉，极咏古能事，名篇在前，后人多无法逾越而回避，庄盘珠却毫无顾忌，写下此首京口泊舟的怀古词。

上阕用拟人的手法来写日落江山之景，磅礴大气。“白日西驰，大江东注”，日出日落，江水东流，是亘古不变的自然景象，但用“驰”和“注”，好像太阳是奔驰着落下，江水是一泻千里的灌注，就增强了表现力。“朝朝暮暮相逢处”，“日”与“江”每天早晚的两次相遇，有如人间平常的约定，默契而又淡定。

“其旁坐老有青山，不愁不笑看今古。”长江浩浩荡荡，奔流而去，太阳朝晖夕阴，寒来暑往。这周而复始的物象旁边，稳坐着苍茫青翠的京岘山，无喜无悲地冷然看待世间变化和时间的流逝。这两句其实很简单，写从京口远眺，但如果直说则没有诗意了，将平凡的景物戏剧化，将静态的山峰拟人化，写来就别有兴味。青山坐老，看似无情，却道出了天地无限而人生有尽的宇宙规律，时间永恒而世事沧桑的世情特点。

把一个很普通的日常景象写得兴意盎然，想必莲佩对这一句也很得意。唐宋词中写山最有特色的，应该说是辛稼轩，如他的《玉楼春·戏赋云山》：“何人半夜推山去，四面浮云猜是汝。”写云雾笼罩着山峰，稼轩却说：是谁半夜里把山推走了，莫不是四面的浮云？同样运用拟人手法，稼轩词具有童心、童趣和喜剧效果，莲佩词则富有哲理深意，夜半推走的青山与“不愁不笑看今古”的青山，一谐一庄，性格不同，莲佩能在借鉴之外别出蹊径，自出新意。

上片着意写远景，换片的一句“渡口帆樯”则把镜头拉回至京口渡头，聚焦于近景。渡口运货载人的舟楫往来不休，晨钟暮鼓的报时之声缓慢而有序，在江中船只漾起的波心上空回荡。“波心钟鼓”与“渡口帆樯”用视觉与听觉效果，营造了一个繁忙嘈杂的“人间世”，好似电影蒙太奇手法。“后人又逐前人去”，可以解释成人流与商船的络绎不绝，又可喻为人生不自知、不可控的命运走向。“津渡”这个特殊的场景，容易让人产生碌碌功利之叹。汉代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乾隆皇帝下江南时，见到江面上来往船只熙熙攘攘，问河边一位高僧：你常在河边，能记得究竟有多少艘船经过吗？高僧答曰：只有两艘，一艘叫名，一艘叫利。因此，“后人又逐前人去”，语义双关。这一切实景都从词人眼中见出，就产生了陌生化的效果：眼前的繁杂热闹与作者对世情的疏离和感叹，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然而，细腻深幽的心曲，化成多情深沉的喟叹，又有何用呢？作者凛然一收：“莫将词句掷寒涛，多情恐惹蛟龙怒。”还是不要白白倾注心力，付予江河吧，“寒涛”意味着冷漠无情的江水不会因人的词句而改变它的行程，倒唯恐因人的“多情”，激怒水中蛟龙，扬起轩然大波。

这首词境界宏大，豪迈疏放，格调雄浑，莲佩将怀古的笔触，从传统构思上对历史事件的咏怀，转为对人生存意义的悲慨。“白日西驰，大江东去”的时间意象，“后人又逐前人去”的可悲命运，以永恒而冷漠的青山意象为参照，显得沸腾勃郁，与稼轩词相比，亦毫不逊色，与她一向凄婉的词风迥异。梁乙真在《清代妇女文学史》中认为这首词“豪情壮采，大有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之概”。这偶尔出现的变调，虽不是庄盘珠词的主要特色，但无疑增加了其情思的广度和词作魅力。

（吴思增）

台城路

庄盘珠

寄外

昨宵猜着今宵雨，今宵月华翻皎。露白虫惊，风疏雁响，是我关心偏早。为谁懊恼。问消瘦缘由，便天难晓。有甚方儿，可将侬病竟医好？ 和衣连闷睡倒。正朦胧著枕，忽又惊觉。池闹残荷，门喧剩叶，尚有秋声多少。难禁自笑。怎刚怕秋来，便悲秋老。病里年光，也抛人去了。

此喃喃自语之小词，写尽相思。上片开头即写人的心理活动。“昨宵猜着今宵雨，今宵月华翻皎”，昨夜猜测今晚会下雨，今晚却月光皎洁澄明。为什么词人会希望下雨呢？这里用到了一个典故。《诗经·卫风·伯兮》中一个思妇盼望下雨，“其雨其雨，杲杲出日”，而老天却总是艳阳高照。其实这里并非单纯地说天气，而是暗含有消息说丈夫要回来了，但最后总是令人失望。盘珠此词，用月朗星稀的晴夜，暗指自己的一番苦心竟付诸东流，失望之意充溢字里行间，女性深曲婉约的心灵亦隐然展现。

“露白虫惊，风疏雁响”，是写景亦点明了节气：夜露惊扰了秋虫，天气开始转凉；风里传来阵阵雁鸣，候鸟要南飞避寒了。我国古代将“白露”分为三候：“一候鸿雁来；二候玄鸟归；三候群鸟养羞。”此节气正是候鸟南飞，百鸟贮粮以备过冬的时节。作者用初秋的意象，渲染萧索的氛围和孤寂情怀，同时隐含着自己的疑问和期待：大雁南归，在外的良人何时回归呢？“是我关心偏早。为谁懊恼？”是为早早来到的秋天所恼，还是为自己的多情所恼？抑或是为今夜无雨、猜错而恼？诗人没有作答。“问消瘦缘由，便天难晓”，又为什么会消瘦呢？柳永词云“为伊消得人憔悴”，关心当然是针对在外的良人，消瘦也是牵挂良人，生病自然也是为良人。“有甚方儿，可将侬病竟医好”，口语的运用，有调侃幽默的意味。上片着力写对良人的思念。

下片抒情。仍是从心理活动入手，闺中人病着，且又无趣，因此“和衣连闷睡倒”，怎样排解连宵的烦闷？不如倒头便睡吧。刚要睡着，朦胧迷糊之际，“忽又惊觉”，为甚惊觉？只因误把下文的秋声，当作良人回家的喧闹了：“池闹残荷，门喧剩叶”，荷花池里残荷的摆动，门庭之外落叶纷飞，一“闹”字、一“喧”字，也是闺中人心理活动的展现，紧张、期待与欢愉，而喧闹之后则是更大的失望与寂寥。因此，惊觉后的词人又留恋起“秋声”来：“尚有秋声多少”？至此由思念转为悲秋。恍然觉悟之后，又不禁为自己的多情误听而“自笑”，自嘲道：“怎刚怕秋来，便悲秋老”？一惊一悲一嘲，在起伏跌宕的心绪转换下，其词“体物入微、传情悱恻”的抒情特征展现无遗。

“病里年光，也抛人去了”，此处化用南宋词人蒋捷《一剪梅·舟过吴江》词意，其词尾云：“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写伤春及久客异乡思归的情绪。盘珠亦抒发了年华易逝、人生易老的感叹。病中之人本应感到时光的缓慢难耐，而她在病中竟也觉得时光飞逝，其对丈夫的思念之情也寄寓其中。

庄盘珠经常在作品中写到她的病，体弱者容易生愁，结婚之后，因为“翁远宦，姑早丧”，丈夫作为举子而受功名牵累，又与她常处于分别之中，故使作者的眼光和心灵更易感于外部世界的细微变化。一虫一草，一花一叶，都能引起她的幽思。难得的是，此词在口语般的行文中，夹杂着文雅精致的描绘。如“露白虫惊，风疏雁响”，“池闹残荷，门喧剩叶”，描摹刻画精练准确、雅丽动人，接近中唐苦吟诗人的风格，这位多病纤弱、有着细腻敏感心灵的江南女子，其词所传写的意境有独到而典雅的韵味，她的情感比之前人更隐微，带有不可尽言的低回之致。

（吴思增）

一箩金

庄盘珠

残菊

绝似佳人支病骨，又似寒儒，憔悴鹑衣结。晓怕浓霜昏怕月，重阳以后伤离别。 芦帘纸阁尘清绝，占断秋光，也算花豪杰。未脱尘根终有劫，为花懊恼多时节。

体质纤弱的庄盘珠，沉醉于李贺诗歌幽艳奇诡的风格韵味，对于抒发哀怨的情感内容，更有深得我心的共鸣。如这篇《一箩金·残菊》。菊与梅、兰、竹，自古就是中国文人心目中的“四君子”，是人格和气节的写照，被赋予了广泛而深远的象征意义，词人所咏为“残菊”，即凋谢衰败的菊花，在意象的选择上就有奇特之处。

此词开篇“咏形”，以比喻的手法描绘花的姿容：“绝似佳人支病骨。”古人常常以花喻人，盘珠此处却是把菊人格化，残菊是“佳人”与“士”的结合。她首先塑造了一个美人病态的形象，西施捧心而颦，犹妩媚动人，《红楼梦》中的林黛玉也是“病如西子胜三分”，强支病体的佳人，其幽凄哀婉的姿容，自有清绝秀俏之处；“又似寒儒，憔悴鹑衣结”，“鹑衣”即破烂百结的衣服，《太平广记》卷八十六记载一儒士：“鹑衣百结，颜貌憔悴，亦往庙所。”残菊似一位衣裳褴褛的儒生，虽面有饥寒之色，但仍傲然而立，这里亦隐含菊的精神：傲霜斗寒的顽强与清高。

接下来是“惜花”，“晓怕浓霜昏怕月，重阳以后伤离别”，古典诗词中“晨”与“昏”对举，是说朝朝暮暮，日日夜夜，都有浓霜与冷月清气的笼罩侵袭。一个“怕”字，与其说是菊的倾诉，不如说是惜花主人的担忧：菊花能否受得起寒秋的考验，也许重阳之后就是离别之时吧，紧扣一“残”字。

下片“写神”，“芦帘纸阁尘清绝”，纸阁与芦帘房都为清贫者所居，这种清绝高雅的品性正是菊作为“花之隐者”的特点，“占断秋光，也算花豪杰”，是谓秋日百花凋零，唯有菊花傲霜而开。凭此“凌寒”的傲骨，菊真可称为“花中之杰”。

“未脱尘根终有劫，为花懊恼多时节”，“尘根”，佛教以色、声、香、味、触、法为六尘，眼、耳、鼻、舌、身、意为六根，根尘相接，便产生种种烦恼。“历劫”也是佛教语，宇宙在时间上一成一毁叫“劫”，经历宇宙的成毁为“历劫”，后统谓经历各种灾难。菊花虽高洁，但终未脱离凋败的结局，作者空为之懊恼多时，结句既表达了惜花人的叹息，又是希求解脱之语。

其实，宋代女词人李清照晚年所作名篇之一《声声慢》里就写尽残菊，“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疾风骤雨，孤雁残菊，抒写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的凄苦境遇和心绪。盘珠词“残菊”意象的选择，亦与作者的情感心境有关，在这首词中，出现了一些抒情意味浓郁的词语：寒、病、憔悴、怕浓霜、伤别……作者写菊的自抱幽香而遗世独立，写它淡雅清高、淡泊出世的精神气韵。这样的残菊，虽然是在传写菊花不同凡芳的品质，又何尝不是在传写庄盘珠自己？残菊幽香，可说是她个人疏离人世热境的情怀写照。

咏物词之妙，就在于出物之形而别有所寄，表现的虽然是物的神采，其实也是作者的精神。此首咏菊之作，遗貌取神，清空骚雅，笔法十分精巧，写佳人，写寒儒，写浓霜，写月色，写秋光，写芦帘纸阁，似乎都不是菊，但每句都有菊的影子，上片的残菊（物）只是下片情致的铺垫，做到了“不即”；而下片的志趣（情）则在气质和品性上与菊近似，不粘不滞，不即不离，体现了女词人咏物的高超技巧。

（吴思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