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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庆曾
【作者小传】
字吉初,号琴愔,浙江德清人。俞樾孙女,宗舜年继室。自幼受家学熏陶,博学多才,善诗词。著有《绣墨轩诗词》二卷。
山居
俞庆曾
把卷松阴镇日眠,浑忘三月落花天。
子规夜半啼明月,细雨清晨润绿田。
涤砚偶寻山曲涧,烹茶每乞寺僧泉。
心如止水原耽静,不问人间扰扰缘。
俞庆曾有一首诗《咏老榕树》,其中有句“他生纵有灵根在,莫作人间连理枝”,颠覆千古爱情名句,不禁使人遥想:怎样不幸的爱情和婚姻,使她含怨若此?徐畹兰《题俞庆曾女史绣墨轩诗后》序记载:“女史字吉初,德清俞曲园太史女孙也。适宗氏,其姑遇之虐,女史曲意承顺。嗣其姑为子置妾,妾有恶疮,女史亲调汤药,姑犹谓其妒也,日怒詈之。女史不能安,作书致太史,尾隐一死字,遂仰药卒,年仅三十有三,太史为作传,传其诗。”《宗舜年墓志铭》说他“先娶秦夫人,继娶俞夫人,曲园先生之女孙也,有淑德,工吟咏,伉俪尤笃,皆先君卒”,看来夫妻甚为相得,徐畹兰的诗中也写道:“羡君清才女谪仙,闻君四德群推贤。红闺赌韵花生笔,聪慧深邀大父怜。于归夫婿亦时彦,玉堂人物世争羡。莱舞娱亲两璧人,绿梅花下开清宴。奈何姑恶朝暮啼,鸮声聒耳风凄凄。”夫妇二人伉俪情深,只是痛苦婆婆整天恶骂,原来又是一个《孔雀东南飞》式的悲剧。
正是这样的人生遭遇导致了俞庆曾寂寞抑郁的心境,使她的诗词处处透出一种林黛玉式的感伤。俞庆曾出身读书之家,通诗词翰墨,本来便好静处,加之有一个早晚恶骂的婆婆,应该很希望安静的山居生活,此诗描写的便是她短期山居,享受心灵独处的时光。
首联“把卷松阴镇日眠,浑忘三月落花天”,让人联想到史湘云醉卧芍药茵。不过,作者并不是那样狂欢过后的醉卧,而是从这扰扰尘世中暂时脱身,忘却一切烦恼的真正的山中独居。拿着一卷书,就在松荫之下闲读,看得累了就任其自然睡着了,这里如此安静,没有打扰和烦恼,一睡就是一天,这样悠闲随性的日子里,几乎要忘了这是人间三月,是落花时节明媚欢快的时候。这两句刻画了作者困卧松荫,十分放松的状态。
“子规夜半啼明月,细雨清晨润绿田”,颔联写山居生活的可爱之处。半夜里,一轮明月高悬天空,子规一声声啼叫打破这寂静,却愈显得山中宁静;清晨下一阵细雨,润湿田间的植物,一切都十分清新。
“涤砚偶寻山曲涧,烹茶每乞寺僧泉”,闲来无事就写写字,为了洗涤砚台毛笔,在山中闲走寻觅,偶然发现了一道弯弯曲曲的美丽的山涧,为了烹茶,又每每走到山寺中去,向和尚讨要他庙里的泉水。
“心如止水原耽静,不问人间扰扰缘”,末联总结这种生活:我本来就喜欢宁静的生活,如今更是心如止水,就这样远离尘嚣独自生活吧,再不去问人间的爱恨情仇。
这首诗处处透出一个“静”字,环境的宁静和心灵的宁静,也许是地偏心自远,远离了尘世的喧嚣,心灵便分外的宁静起来。这种洁净的、只与山水为邻笔墨为伴的生活,对于这位性好宁静,而又经历了可怕婚姻的闺阁女子而言,不啻是一种奢侈享受。
(张晓宁)
临江仙
俞庆曾
帘幕几重亲放好,摊书低拥银灯。之无粗识悔今生。秋深风自急,香冷火犹温。 百样思量都已遍,人生何苦钟情。青山他日葬愁痕。红梨花一树,消受月黄昏。
从这首词看,作者显然为情所伤,已有看破红尘之意。
在《山居》诗中已讲过俞庆曾的身世,以书香之家的女儿,不幸落入恶婆婆之手,日日诟詈,受尽苦楚,几乎连侍妾的地位都不如,年纪轻轻,身心已经遭受过极大的痛楚,以她这样的兰心蕙质,读书女子的敏感自尊,是不但容易看破世间情,甚至容易看破人生路的。
词的上半阕,写的是夜来将要入睡时孤寂的场景。没有枕边人,也没有卷帘人,一切只有自己亲力亲为,放好重重帘幕,把自己安置在一个让心灵觉得安全的空间里,像往日一样,枕前摊开了喜欢读的书,银灯挪近,钗环卸下,享受一种安宁和平和的夜读。这里缺失了一个人物,就是枕边人,她的丈夫,他在何方呢?也许在新纳的妾的房间吧。不妒是妇德之一,然而人性岂因时代和男女而有变化?明知丈夫在另一个女子的温柔乡中,表面平和,内心该有多少锥心痛楚?在这样的温柔夜里,静静地读书到底是一种安宁的享受还是掩盖痛楚的无奈?想来人人都知道答案吧。“之无粗识”指认识几个字,有些许知识,有点文化,当然这是自谦加自怨,典故来自白居易说自己“生识之无”,这句说真后悔自己这辈子认识几个字,读了几本书,致使人生这么多坎坷和伤感!要是无知无识懵懵懂懂岂不是好?多少女人,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境况,这样的夜晚,因只奉着不妒的妇德,倒也安然自在,可见人生忧患读书始,性愈灵,情愈深,心愈痛!秋已深,听得见窗外秋风紧,一个人缩在床上,愈觉得凄冷孤独,桌上的香冷了,盆里的火也只是温吞,这境况,这心情,呵,不说也罢!
下阕写得极美,幽香冷艳。虽然书摊在面前,虽然银灯照在书上,然而心在哪里呢?“百样思量都已遍,人生何苦钟情。”把过去种种,把人世种种,细细思量一遍,忽然觉悟了痛悔了:为什么人活着要钟情于别人呢?这更可见读书只是装样吧,哪里读得进去?百样思量,最后落到钟情二字,可见从头思量的还是与丈夫生活的前前后后,所有细节,思量的结果是看破是痛心,那么平静的外表只是掩饰只是无奈了,心牵系的,还是新人房中的男人,并未沉浸于什么读书之趣。这种痛苦,相信旧时的女人很多都经历过吧。在这心碎中,不由得想到了死(后来作者真的走到那一步了,由后观前,可见此心久存,在那些寂寞的夜晚,在那平静的面容下)。她遥想到自己死后的情景:罢罢罢,但愿死后,托体青山,埋尽我一生的愁痕恨迹,愿这一生的痛苦就这样随风而去。镜头转到她葬身的青山一隅:冷冷清清,一树红梨花,被笼罩在朦胧的月光中,像伊人生前一样孤独凄凉,然而无欲无求,无知无识,终于摆脱了人间情恨。
这首词,明显缺席了一个人——男主人公,而他又时时存在着,因为抒情主人公的痛苦都来自他那里,他不在又在,在又不在,人间情,就是人间恨的源头啊。从词中哀怨的口气看,作者的感情不是杜丽娘似的少女怀春,心中人尚未出现,而是已然经过,已然受过了深深的情伤,内心的一角渴望着被爱被陪伴,更多的却是已经失望、厌倦。
(张晓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