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婉

【作者小传】

（1810—？） 字婉生，江苏常熟人。宗德润女，萧大勋室。早寡，以教授里中女弟子为生，从之者甚众。后遇战乱，被子萧瓒救出危城，奉养于山西。诗风柔婉，又喜以学问入诗。为词长于小令，风格工细。著有《梦湘楼诗稿》二卷、《梦湘楼词稿》二卷、《梦湘楼梓余草》一卷、《桐叶吟》一卷、《蔗根词》一卷。其中《梦湘楼诗稿》《词稿》与妹宗粲的《茧香馆吟草》等合刊为《湘茧合稿》。

春晓

宗婉

一帘红日晓光浮，帘外东风响玉钩。

半掩画屏人未起，似闻鹦鹉唤梳头。

此首七绝诗写得很有小令的味道，柔婉清新，别有新意。“红日”初升，红光映在帘上，闺中人看到帘子，故称“一帘红日”。袁枚《随园诗话》录侯光第诗云：“陂塘春水碧于油，树树垂杨隐画楼。楼上玉人春睡足，一帘红日正梳头。”并评价曰：“颇近中唐风格。”与此首小诗风格颇有几分相似。“晓光浮”言春光浮动，梁简文帝《侍游新亭应令》：“晓光浮野映，朝烟承日回。”苏辙《初至金陵》诗云：“山川过雨晓光浮，初看江南第一州。”“浮”字历来为诗家所激赏，光是抽象事物，难以形容，着一“浮”字则顿如生命充盈般活跃起来，轻轻地若即若离地降临天地之间，饶有风致。“帘外东风响玉钩”上句写视觉，这句写听觉。“玉钩”，玉制的挂钩，亦为挂钩的美称，此处应指卷帘的挂钩。《楚辞·招魂》有“挂曲琼些”，王逸注：“曲琼，玉钩也……雕饰玉钩，以悬衣物也。”南唐李璟《摊破浣溪沙》词：“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吹进室内，玉钩叮当作响。两句写作者春睡醒来，看到和听到的体验，正所谓“楼上玉人春睡足”，写尽了一个闲暇少女的情怀。

上联写景，没有出现人物，人只是书写的角度。下联叙事，“半掩画屏人未起”，既然“半掩”必是婢仆进出，而女诗人虽慵懒未早早起床，却感受到了室外的春光，听到了鸟鸣，仿佛鹦鹉都在催促她快快出去享受美好的时光，活泼俏皮的神情如在目前。明代张宁《苏堤春晓》诗道：“杨柳满长堤，花明路不迷。画船人未起，侧枕听莺啼。”同样写春晓，同样是诗人未起床便感受到了春光，但是张宁却没有宗琬“鹦鹉唤梳头”的想象力，没有这层人与外界的亲近和互动，将人与物的距离拉近，“听莺啼”仅仅是听鸟鸣了。但是清代诗人的词句中亦有相似的运用。《牧斋初学集》收录了柳如是依韵奉和钱谦益《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其二云：“烛下乌龙看拂枕，风前鹦鹉唤梳头。”《国朝闺阁诗钞》收录的《花凤楼吟稿》有蔡紫琼《病中偶作》：“避风终日下帘钩，扶病翻虞上画楼。卓午残妆犹未理，隔窗鹦鹉唤梳头。”“鹦鹉唤梳头”之场景不断重现，女性的细腻情怀便如此在笔端流露出来。

（梁慧敏）

满江红

宗婉

述怀

生不逢辰，惯消受、风波颠覆。还指望、小窗灯火，伴他勤读。讳病强支千日恙，食贫勉学三分俗。向悄无人处一凭阑，吞声哭。 肩如削，腰如束。容憔悴，衣单薄。已心灰似烬，泪干无血。自信艰难安妾命，也甘辛苦随郎逐。算非关、造化忌聪明，侬无福。

宗婉早年生活舒适，父亲宗德润游宦在外，母亲多病，长姐宗婉带领弟妹游山玩水，赋诗作画，日子逍遥自在，如在桃花源。这些从她早年所作的题画小令中可略窥见一二，如“手弄生绢团扇，风动藕花香遍。病后减容光，羞说芙蓉娇面。斜掩。斜掩。恐被采莲人见”。词风婉丽柔媚，一份娇俏女儿大病初愈容颜稍减怕人见的姿态呼之欲出，不禁让人想起李清照“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多情，又有“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娇羞，更有“斜掩斜掩”的活泼调皮。然而这首《满江红·述怀》却并非如此，因为宗婉婚后生活与前期相比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生不逢辰，惯消受，风波颠覆。”感叹自己生不逢时，早年颠沛，其寄父粤东诗云：“弟幼妹娇儿自爱，阿娘多病奈愁何。”时未及笄也，可见作者早早承担起照顾家庭的责任。“还指望、小窗灯火，伴他勤读”，既然颠沛流离，早已习惯，则满心希望未来夫婿是个勤勉好学之人，纵然小窗寒门，深夜灯火，也甘心“红袖添香”，陪伴他苦读。“小窗灯火”，为古人夜读之常见意象。宋代赵文《秋雨》：“秋雨沉沉酒醒迟，小窗灯火对唐诗。”清朝女诗人吴藻《洞仙歌·奉题梁溪顾羽素夫人绿梅影楼填词图》云：“小窗灯火里，拥髻微吟，想见伊人正呵手。”然而事与愿违，夫婿贫病交加。接下两句对偶极工整，“讳病”与“食贫”将生活的最大问题揭示出来，“强支”与“勉学”把一个人的病情之重，厌学之深生动形象地刻画出来，作为句子补语的“千日恙”与“三分俗”进一步补充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萧某的身体是如此多病，他本身又是那么不愿勤学上进的俗子，作者该怎么办呢？只能向无人的地方独自凭栏，需注意的是“吞声哭”而不是“嚎啕大哭”，鲍照《拟行路难》有“吞声踯躅不敢言”，杜甫《哀江头》有“少陵野老吞声哭”，欲哭而或不能或不敢或不愿放声大哭，表现悲痛之至也。很多闺阁诗人高才灵心，然而只因个人才能无施展之地，个人情感无人体贴，又因所嫁之人鄙俗粗鲁或早逝，往往更敏感更强烈地感受到命运的悲苦，幸运的是还有诗词为伴，借以抒怀。对宗婉来说，亦然。

上片回顾过去和描写当下，下片写自己对未来已经不抱希望，任由命运摆布。张衡《七辨》诗云：“形似削成，腰如束素。”曹植《洛神赋》有：“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削肩细腰”向来形容美人，但此处另有一层意思。三字一读，四句排比，短小有力，把自己身心俱疲的状况形容殆尽，自然过到“已心灰似烬，泪干无血”，《诗经·小雅·雨无正》：“鼠思泣血”，毛传曰：“无声曰泣血。”心如死灰，哭到血泪俱干，正如林黛玉的那句“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旧时女子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其时父已卒，背后无所依，眼前无所盼，此生可谓悲矣！“自信艰难安妾命，也甘辛苦随郎逐”，唯有艰难度日，自己安慰自己了！不怨天尤人，只是自叹无福。东方女性的坚韧与温良让人肃然起敬，遇到挫折也往往归咎于自身的命运，然后劝勉自己忍耐。后来宗婉以教授里中女弟子为生，子孙奉养，安享晚年，当然这是后话。

词牌《满江红》流传颇广，苏轼、辛弃疾均有佳作，最著名的便是岳飞的。词牌本身的格调沉郁激昂，适合抒发怀抱。从前后词牌的使用上也可看出词人心情怀抱的不同，正如南渡前后的李清照，先有《如梦令》中“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后有《孤雁儿》中“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对比之下更觉凄凉。与宗婉前期《如梦令》的温馨欢乐娇俏可爱相对照，后期作品悲凉哀伤，读之令人伤心扼腕。这首词语言极为口语化，“还指望”“也甘辛苦”“侬无福”，这一点与易安词也有相似之处，如“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于日常化的语言中显示出作者的提炼功力，似乎在向人低低诉说，又似乎在自言自语，有些许絮叨，却情真意切。

（梁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