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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芳佩
【作者小传】
(1728—1808) 字芷斋,号怀蓼,浙江钱塘(今杭州)人。方德发女,巡抚汪新妻。有《在璞堂吟稿》一卷、《续稿》一卷、《三刻》一卷。
雨中看山
方芳佩
连朝掩扉卧,襟怀殊怏怏。
重阴昼亦昏,远色润书幌。
忽闻山雨飞,檐溜送清响。
开帘得奇观,林木何苍莽。
岂徒眼界新,足使神情爽。
拥鼻一微吟,挥毫技复痒。
横斜字半欹,聊以志幽赏。
绝爱群鸦雏,冲烟自来往。
住在山中,是否会有不知春秋时日的感觉?方芳佩的这首诗即如此,只是山色、山雨、山木、山气,让人不清楚季节,忘却了岁月,只是在润泽之中,在清新之中,神清气爽地度过流年。
诗的开端是“连朝掩扉卧,襟怀殊怏怏”,方芳佩掩扉而卧,一连数日如此,卧得久了,未免有些沉闷。而色彩也与心境一致,“重阴昼亦昏,远色润书幌”,屋外是无边的昏暗,竟不知此刻是白昼还是黄昏。远处的山,身处的书房,都浸润在此种色泽之中。诗写到这里,都是那么地寂静,突然,仿佛是神来之笔,“忽闻山雨飞,檐溜送清响”,瞬间所有的沉闷都被清澈的声音打破了。那声音,沿着屋檐滴水之瓦滑落,是清亮的雨声!于是不容片刻停留,方芳佩快速起身,“开帘得奇观,林木何苍莽”,她卷起帘帷,打开窗户,席地幕天而来的,是一片莽莽苍苍,而她,身陷这无边的清爽新净之中,积日的沉郁、人世间的沉闷,一扫而空。这一刻,一定要用最特别最熟悉的方式,来抒发情怀。想来想去,也只有文字罢了,只有文字能映衬这雨、这山、这自然了!于是她“拥鼻一微吟,挥毫技复痒”,可能好久不写了,终于有了这灵感,连忙下笔,顾不得“横斜字半欹”,只是想要马上表达出来。而这个时候,突然天地之间又增添了许多灵动,方芳佩以“绝爱群鸦雏,冲烟自往来”作结,使我们仿佛看到一群幼鸦,穿越烟雨而来,似乎近了、近了,又随性折回,消失在苍茫之中。而整幅自然的卷轴之中,平添了几点跳跃的音符;氤氲的山水画中,又多了几笔灵动的墨色……
整首诗,直是跟着自然的韵律,一气呵成,并不能割裂开来;而读者,也能看到一个自然率性的女子,如何高卧斋中,如何听雨而起,如何挥毫书写,又如何见到鸟去鸟回,会心而笑了。
方芳佩就这样居于山中,她说她的家“地僻城南客到稀”,其实,所谓的“地僻”,只不过是更加接近自然罢了;或者说,只不过她的心,更加亲近自然罢了。她经常在“地僻”的家中看山听雨,并享受自己的风景。她在《新秋树蕙斋听雨》中说:“西风吹过云头白,冷耳听来雨脚长。窗外有声流不断,山中有事笑还忙。”她是那么细腻,只是声音,就能写得令人怦然心动。
于是,我们也想像她那样,有雨的时候,开窗亦可,不开窗亦可,用心地去聆听。听得久了,就知道那雨是从林间穿过、从山涧流淌、从叶尖滴下,还是从屋檐滑落。如果听得不过瘾,就索性打开窗户,让雨丝风片扑面而来;而如果看得不过瘾,就索性磨墨吟诗,用自己至爱的文字表达。
于是,我们也想像她那样,居于山中,不知时日迁延,岁月流淌……
王鸣盛在《在璞堂吟稿序》中如此评论方芳佩:“剪刻明净,欲以幽好避群。言志之篇,宛转而缠绵;体物之作,秀发而浏亮。譬如秋兰丛菊,嫣然风露之外。”他说得很好,方芳佩确实如秋兰丛菊般,与自然为伴,汲取自然的清气。读她诗歌的瞬间,就是她听到山雨,打开窗的那一刹那,不论她也好,我也好,雨也好,文字也好,都浸润在无边的自然之中……
(郎净)
山居
方芳佩
市远山深兴自饶,数椽聊得避尘嚣。
闲分鸟迹寻花径,曲引泉流灌药苗。
户外何知有鸡犬,闺中亦复乐箪瓢。
幽窗喜与秋江近,欹枕长听上下潮。
方芳佩的山居生活,有的时候,是纯粹自然的;有的时候呢,则是纯粹人文的。
她的《山居》诗,会让我们联想到陶渊明,联想到杜甫,联想到屈原,以及孔颜之乐。首联方芳佩把我们引入远离尘世的山中,“市远山深兴自饶,数椽聊得避尘嚣”,就这么几间山中的屋子,却避开了尘嚣,融入了自然,让她生出无限兴致。颔联中我们看到女诗人在自然之中“闲分鸟迹寻花径,曲引泉流灌药苗”,她说自己闲来无事,细辨鸟迹,穿花觅路;她说自己分水引泉,浇灌药苗。女诗人从自己的山居生活中信手拈来的,就是最自然工整的对仗,然而自然里面却还寓有人文的气息。“花径”会让人联想到杜甫,杜甫人生中最闲适的片段,就是在成都草堂之时。那里临江近水,鸥鹭忘机。杜甫说:“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那一弯花径,让人生出多少想往。而方芳佩,正沿着花径走来;“曲引泉流灌药苗”,也会让人联想到屈原,“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而方芳佩,亦是穿行于香花药草之中。
颈联之“户外何知有鸡犬,闺中亦复乐箪瓢”,初读以为仍然是写她自己的生活状态,仍然是浑然天成的对仗,然而亦颇有深意,化境无穷。方芳佩化用的可能是老子之言,“鸡犬相闻,民至老死则不相往来”,这是中国哲学中最理想的境界,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亦可能是陶渊明的句子,“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这是中国文学中最唯美的境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满目是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陶渊明还有另外一句诗,“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这是中国文人心灵最好的安顿,久在樊笼里,复得归自然。方芳佩和他们一样,享受着回归自然、回归素朴人生的快乐。然而,她不是简单的化用,她用女性的聪慧,与这些先贤们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她说的竟然是“户外何知有鸡犬”,她是那么心满意足于山居生活,陶醉到听不见门外的鸡犬之声;她是那么的快乐,她自信而自豪地说,作为女性,即便居于闺中,亦有箪瓢之乐。是啊,孔子说颜回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千年来,中国的士,安贫乐道。陶渊明如此,杜甫亦如此。然而,方芳佩作为女性,也有如此深沉的人格理想,怎不让人感怀!梁绍壬在《两般秋雨庵随笔》中说芳佩“言论霍挥,旁若无人”,到晚年“尤善作擘窠大字,笔力出入襄阳,一洗脂粉气象”。确实如此,方芳佩不是一般柔弱女子,而是具有林下之风,具有士之品性。她的力度,体现在书法中,亦体现在文字中。就如此诗,我们在方芳佩的山居生活中,感受到的是千古文人的情怀。
尾联一切遐思戛然而止,此时已是夜深人静,靠在枕上,窗户近江,有潮水之声奔涌而来,于是这个夜晚,不需再想别的,只是听潮而已!
确实,方芳佩所居之处不仅有山,而且近江,每夜聆听到的是潮起潮落。她曾有一首《枕上听潮声》的诗歌:“秋窗夜夜数更长,睡足梅花纸帐凉。山气忽醒孤客梦,潮声乱卷读书堂。松风拉沓喧空谷,铁骑奔腾出大荒。自笑闻根他日断,不须连弩乞吴王。”原来,她的自然里,有浑厚的松风,有奔腾的潮声。所以她亲近的自然,本是有力度的自然;而她喜欢的人生,也是有气度的人生!
(郎净)
咏纸鸢
方芳佩
剪纸为形骨相寒,常依稚子博悲欢。
偶然得藉微风力,却要旁人仰面看。
纸鸢或者风筝意象,在诗词中经常出现。所谓意象,其实是“意”加上“象”,“意”就是创作者凭借敏锐的洞察力和艺术直觉,从生活中获得的关于社会、人生的抽象观念,而“象”呢,就是作家观念的外化,是借助形象来完成的。
“纸鸢”,和另外一些意象如“杨花”或者“游丝软絮”相近:它们都是凭借风力,直上碧空。看似飞得很高,却很轻很单薄;看似自由自在,却让人担心会断线,或者会飘落尘埃;看似很美,却令人惆怅。所以,它们在不同的文人笔下,会有不同的联想,从而会形成强烈的反差。
写纸鸢,可以写得纯粹天真烂漫,只是童稚的游戏,一点没有机心,例如清代高鼎的“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可以写得热闹近俗,只是民间的色彩,例如明代徐渭的“江北江南纸鹞齐,线长线短回高低。春风自古无凭据,一伍骑夫弄笛儿”。这么写的时候,很轻快,不须多思多想。
然而,终究有联想得更深远的。宋代的王令写了一首《纸鸢》,其中有这样的句子:“谁作轻鸢壮远观,似嫌飞鸟未多端。才乘一线凭风去,便有愚儿仰面看。”而方芳佩对纸鸢的联想,也和王令有相似之处,并更加淋漓尽致,有嬉笑怒骂的风格。
在方芳佩笔下,纸鸢是“剪纸为形骨相寒”,只是七字,一下就写出了纸鸢之形神。纸鸢本是用最轻而易破的纸做成,最纤细的竹子支撑,形单骨轻之物,成不得大器,所以它“常依稚子博悲欢”,它只是适合与不解事的稚子游戏,博得小孩子的欢心。然而,它却不能看清楚自己,时刻想着要乘势而起,它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偶然得藉微风力,却要旁人仰面看”,它得到了一个小小的机会,借助一阵微风飞得稍微高一些了,这时它便在空中洋洋自得起来,想着要让世人仰面看它。芳佩的用意可谓明确,借纸鸢讥刺世人,这世上,确实有太多这样无才无德之人,凭借一些机会,便欲得名得势,便欲让世人都对其膜拜仰望。
我不知道方芳佩暗指的是哪些人,然而我知道,这样的人,每个时代都有,庄子《逍遥游》中的那些学鸠、蜩,“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屈原《离骚》中的那些驰骛追逐之辈,“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他们都是如此罢!
而真正高远的那个境界,方芳佩没有在诗歌中言明,但我们从她的字里行间中却能联想到。纸鸢是“偶然得藉微风力”,便飞至低空,得意地让人仰望。然而真正的风,是扶摇羊角之风,是可以让大鹏飞至九万里之风。在九万里的高空上,往上、往下,只看见一片苍苍茫茫。大鹏所至之处,又岂是俗人看得到的呢?而大鹏的理想,又岂是让俗人仰面而望呢?
方芳佩作为一个闺阁诗人,她没有写春日踏青时风筝飞扬;也没有写撩拨愁怀的风筝断线。她用非常老辣的文字刻画得势风筝的意象,洞穿世事,褒贬俗世。所以同为钱塘才女的徐德音如此评价:“其修辞琢句,清真沉郁。不类弱女子为之。加以博览群书,进而益上。”是啊,只有一直在阅读、思考、感悟的人,才能写出如此作品。所以,读方芳佩,感觉竟是直接在读最一流的“士”之作品,大气,而有力度!
(郎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