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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令仪
【作者小传】
(1671—1724) 字柔嘉,号蠹窗主人,安徽桐城人。大学士张英长女,军机大臣张廷玉之女兄,姚士封妻。士封为人清正,夫妇二人常歌咏唱和,琴瑟和谐。士封久试不第,郁郁而终,张令仪生活拮据,但她甘于平淡,光铁夫《安徽名媛诗词征略》云:“柔嘉生于华胄而甘淡薄,中年丧偶,习静一室,图史插架,颜曰:‘蠹窗。’好辨析古今事,援笔歌赋,辄数千言,二子皆登仕籍。晚筑南园别业,池榭亭馆,皆胸中丘壑所布置。”著有《蠹窗诗集》十四卷。
蠹窗对月
张令仪
徘徊爱良夜,吾庐有佳趣。
星稀月转明,冷浸阶前树。
疏影自纵横,正对钩帘处。
藻荇散庭除,水光还四布。
曲槛好寻诗,修廊宜缓步。
寒花浮酒盏,落叶添茶具。
鹳巢松树颠,静夜如人嗽。
高天鸿雁鸣,唳入秋云去。
坐久欲忘眠,烦襟感凉露。
欲写此时情,谁能展毫素。
张令仪是清代桐城有名的才女,出身于书香望族,父亲、兄弟都曾任过宰相,所以张令仪从小就受到了良好的文化教育,受家庭熏陶爱好文学,崇尚古雅,工古文。她性格淡泊静雅,追求闲适自得。这首《蠹窗对月》写得颇有陶渊明田园诗歌的风格,朴素、雅致、大方,出语平凡、风格高远,表达出宁静淡泊的心胸。张令仪早年生活的宰相府“五亩园”遗址至今在安庆桐城市区还有所保存。“五亩园”是张府园林,因园中有“五亩塘”而得名,足见该园规模。园中亭台楼阁、漪涟碧波,美不胜收。塘畔有张令仪的妆楼。她还自名其室为“蠹窗”。园中还有“读易楼”,是张家子弟们读书之所,这样的文化环境极有利于闺秀的诗词创作,张令仪有大量的诗词作品与此园相关,本诗写的“蠹窗”即是此园中的妆楼。
起句“吾庐有佳趣”化用陶渊明诗“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读山海经》)。全诗重点围绕“吾庐有佳趣”,从星稀月朗到阶树、疏影、钩帘、曲槛、修廊、茶具、松树、鸿雁等,均是常见而又极其雅致且能入诗入画的物象。而女诗人不凡的才华和卓越的诗趣,使她觉得这寂寞清冷的月夜下的庭院满是“佳趣”。“疏影自纵横,正对钩帘处。藻荇散庭除,水光还四布。”四句语出苏东坡《记承天寺夜游》:“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女诗人承袭东坡名作,其想象力亦自不弱,将纵横的树影比作藻荇,将月光比作水光,使得月光下的庭院如同一个水晶宫浮现在人的眼前。“水光四布”一语即是己出,将月华洒落之状描绘得生动逼真。在作者流动的文思之下,一切皆可以入诗,“寒花浮酒盏,落叶添茶具”写得雅致,“鹳巢松树颠,静夜如人嗽”写得有王维诗中的禅味,“高天鸿雁鸣,唳入秋云去”又有了一种高旷的味道。作者真的是喜欢这样的月夜,不由得就坐了很久,“坐久欲忘眠,烦襟感凉露”,所以才想把此时此刻的心情记录下来,可是此情此景,很难用笔墨描摹,所以只有把这种暗暗浮动的情怀保留在心里了。这首诗当是张令仪早期所作,虽说古朴典雅、清冷幽静,但是仍可以反映其悠然自得的富贵闲适生活。
((虞海娜 任聪颖)
秋夜长
张令仪
严霜倒浸帘栊冷,半壁孤灯寒耿耿。
秋老啼残络纬声,月明瘦尽梧桐影。
啼乌有意隔纱窗,窗里愁人泪一双。
两两饥儿啼下国,迢迢赪尾滞寒江。
机中锦字休裁怨,且织征衣还寄远。
天涯若问此时愁,一江春水犹嫌浅。
这首《秋夜长》是张令仪中年时候所作,她遵从父母之言,嫁给了同邑姚士封,姚士封为人清正,夫妇二人常歌咏唱和,琴瑟和谐,可惜的是姚士封久试不第,最后郁郁而终,张令仪家中经济状况也越来越拮据,以致后来过着贫寒的乡村生活。张令仪的丈夫一直没能做官,所以家中没有什么经济来源,然而他又喜与宾朋宴乐,雅好金石古玩,所以姚家后来一直处于贫境,而张令仪的父兄都宦游京师,很难时时接济一直生活在老家的张令仪。在张令仪三十岁左右时,家庭生活条件就已穷困到“疗饥少脱粟,掩胫无完布”的地步。张令仪夫妇共生育二男一女,这首诗应该写于张令仪三十岁左右,家中境遇每况愈下的时候,这首《秋夜长》与当年的那首富贵闲适的《蠹窗对月》简直有着天壤之别,甚至让人无法相信出于一人之手。当年在清冷月光下沉吟写诗的女子已经被生活所累,秋夜也不再有那么的诗意了。
“严霜倒浸帘栊冷,半壁孤灯寒耿耿”两句为全诗奠定了凄寒的基调。“严霜”者,寒凉之月光也。孤灯摇曳,只能照明半壁,不能洒辉光于满屋。清贫的生活,凄凉的心绪借此孤灯与寒月而浮显。在纺织娘尖利凄楚的叫声中,清秋走向残处,走到尽头。梧桐摇落,枝叶凋零,月光从疏阔的枝桠间洒落,投射出的树影更显病瘦。诗人遂有“秋老啼残络纬声,月明瘦尽梧桐影”之句。乌鹊的悲鸣声透过纱窗传入诗人耳中,仿佛是故意要刺痛诗人敏感的心灵,唤起诗人哀怨的情愫。在寒月笼罩之下,孤灯明灭之侧,婆娑树影之旁,乌啼凄厉声中,诗人再也难以抑制心中的愁绪,眼泪不禁滑落:“窗里愁人泪一双。”若说她的苦闷只是伤秋,那未免失之浅薄了。“两两饥儿啼下国,迢迢赪尾滞寒江。机中锦字休裁怨,且织征衣还寄远。”这四句道出了诗人愁苦的真正原因。“赪尾”语出《诗经·周南·汝坟》:“鲂鱼赪尾,王室如燬。”毛传云:“赪,赤也,鱼劳则尾赤。”此喻诗人之夫为生计而奔波劳碌,有如赤尾之鲂鱼。他滞留寒江,劳碌无归。“机中锦字”典出《晋书·列女传》:“窦滔妻苏氏,始平人也,名蕙,字若兰。善属文。滔,苻坚时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苏氏思之,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赠滔。宛转循环以读之,词甚凄婉,凡八百四十字。”诗人正以苏蕙自比,“机中锦字”比喻诗人所写的思夫诗篇。女诗人在室怀人,以回文织锦、征衣寄远的典故表达对丈夫的深深思念。这仅是愁思之一端,另一端则是面对儿女的饥寒而无能为力。为人父母之痛苦、自悔无过于此。末两句化用李后主“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之成句。李后主以春水长流喻亡国之恸绵绵无绝,女诗人则以大江清浅衬生计之愁的深重。不到真实窘境,实难发此等苦语。
前四句中严霜、帘栊冷、半壁孤灯、寒耿耿、秋老、络纬声、月明、梧桐影等意象在女诗人满腹愁绪的感染下沾染了浓浓的愁怨,“窗里愁人泪一双”“两两饥儿啼下国”更是点出了她的境地。但是张令仪毕竟是一位识大体的大家闺秀,她当然知道一味愁怨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彼此更加难过,所以她绝不要把这种愁怨带给辛苦操劳的丈夫,“机中锦字休裁怨,且织征衣还寄远”,这一句平衡了整首诗的愁怨情怀,让人在同情女诗人的同时,也暗暗佩服她敢于接受现实的勇气。整首词用词非常的瘦、硬、冷,已经快要打破了张令仪积极追求的古朴典雅的格局。因此光铁夫在编辑《安徽名媛诗词征略》中这样称赞张令仪:“柔嘉生于华胄而甘淡薄。”这首充满愁绪情怀的《秋夜长》便是光氏评语的最好证明。
(虞海娜 任聪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