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印梅

【作者小传】

字缃卿，浙江归安（今湖州）人。谈学庭次女，孙廷崑妻。少时与姊印莲学诗于孙宪仪，才情尤胜，时人以为一郡闺秀之冠。亦能词善画，有《九嶷仙馆诗词钞》三卷。

貂裘换酒

谈印梅

与女兄夜话

秋掩重门里。坐西窗、联床剪烛，良宵能几？去日匆匆苍狗幻，尝尽愁中滋味。恨四壁埋忧无地。蓦念光威分手日，到那时忆着归宁未？人一别，便千里。 名山著述成何计？叹年来、东涂西抹，半供游戏。女伴过从元不少，眼底纷纷罗绮。算谁是、闺中知己？我有吟情抛未得，更怜卿、骨相都寒矣！一灯灺，浩歌起。

“貂裘换酒”词牌，为《贺新郎》别称，宋张辑词有“把貂裘换酒长安市”句，故名。而且，它又与一个历史典故有关。西晋时期，“竹林七贤”之一阮咸的儿子阮孚，狂放不羁，好纵酒作乐，甚至用金饰貂皮大衣去换酒喝，后世即以“貂裘换酒”形容名士的风流豪纵。印梅此词写与姐姐的重逢，不名之为《贺新郎》，而取《貂裘换酒》，概希望表达一种洒脱萧散，特立独行之风度，我们可以作类似的联想。

“秋掩重门里。坐西窗、联床剪烛，良宵能几？”秋夜，与昔日闺中密友共坐西窗之下，联床剪烛，促膝夜谈，是何等快事！唐李商隐诗云“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语时”，义山诗中温馨难得的想象场景，在印梅这里成为了现实，特别是经历过人生困苦与烦难，这种会面更增添惊喜与悲叹。这一句，字字含情，却又不着一个“情”字。“良宵能几”，历来良宵苦短，一生之中能有几次这样的相聚呢？一问句，表达出深厚的姐妹情，同时暗示着短暂重逢之后的分离。

“去日匆匆苍狗幻，尝尽愁中滋味。”“苍狗”，即黑色犬，唐杜甫《可叹诗》云：“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白衣与苍狗是两种毫不相干的事物，但世情冷暖和社会舆论却能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人生无常，幻如浮云，起初可以像一件白衫，顷刻间又变得像黑狗。时光流逝，世事变幻，联想到自己在生活中尝尽愁苦悲凉，作者的情绪又陡然从“惊喜”转为“诉愁”。父母弃世，家世中落，爱情的匮乏与人生的不如意，增加了她的孤独和对世情的感悟。印梅曾经说自己“心比冰清玉洁，身比浮萍落叶”，又曾感慨“爱极转生憎，聚久何妨散”，由这些词句中可以推断她生活的艰辛与所历的沧桑，因此，作者说“恨四壁埋忧无地”，明末抗清志士陈子龙有《秋日杂感》诗云“不信有天常似醉，可怜无地可埋忧”，表达故国沦丧、容身无所之慨，印梅之“忧”与之不同，却也有此叹，可谓“忧”之深重与“愁”之沉痛。

“蓦念光威分手日，到那时忆着归宁未？”“光威”可能用的是唐代光、威、裒姐妹三人联句之典。唐代女诗人鱼玄机有《光威裒姊妹三人少孤而始妍乃有是作精粹难俦虽谢家联雪何以加之有客自京师来者示予因次其韵》诗，即述姐妹三人联句之事。此借以言作者此际虽与女兄联床夜话，而终当分别，表面上人在自然法则面前，唯有悉心遵循。突然想到两人分手之时，轻松愉快地笑谈道：归宁省亲时再见。哪里知道，“人一别，便千里”。至此，作者的感情又由“愁怨”转为凄凉。上阕，是表达相思之情与见面惊喜交集的感受，情感起伏跌宕，沉郁顿挫。

下阕抒情，由自嘲转为开解之语。“名山著述成何计？”古代有所谓“三不朽”之说，即“立德”“立功”“立言”，体现了儒家最高的人生理想，同时也蕴含着为人、处事、成业的朴素道理，词中“名山著述”所指代的，是以著作青史留名。此处表达了谈印梅与男子比肩的自信，毕竟，在男子为主导的文坛上，女性的声音微弱稀缺，而印梅，则是其中翘楚。她在少年时代即资质出众，《灵芬馆诗话》云：“印莲、印梅姊妹同学于孙秋士宪仪，妹才尤胜。每有吟咏，骚坛名宿为之敛手赏题。”她也曾有著书立说之志，但名显于世间的期望，在成年以后成为泡影。“叹年来，东涂西抹，半供游戏”，原本苦心经营的“文章业”，却被自嘲为涂抹的游戏之作，作者的无奈与失望可想而知。

“我有吟情抛未得”，是自诉胸中块垒，无处消解；接下来，印梅从对方的角度写叹息，“更怜卿骨相都寒矣！”我心中无数情思，未及抛散，可怜你，形销骨立，该是经受多少折难？至此，一直抑塞低回的感情，喷薄而出，一“卿”字，表达了两姐妹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感。“一灯灺，浩歌起”，“灯灺”，是表明时间，天色薄晓，灯烛将熄，该是一夜的长谈吧，且把一生的不快与泪痕化做纵情放歌吧，情感悲壮大气，言有尽而意无穷。

此词似信手写来，大气磅礴，蕴涵深沉，情感跌宕起伏。印梅词中，有对于自我生命意义的疑问，也有对世俗生活合理性的痛苦质询。此外，“女伴过从元不少，眼底纷纷罗绮。算谁是、闺中知己？”这种傲视群伦的精神风姿，“一灯灺，浩歌起”，以这种长歌当哭的方式舒泄愤懑，都使这首词，显示出作者的眼界和风骨。它在写尽作者面对“忧端如山”的各种压力的同时，也表现出她迥出时辈的精神风貌，具备了深沉遒壮的抒情力量。

（吴思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