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秀惠

【作者小传】

字山辉，江苏太仓人，王愫妻。著有《女红余艺》。

钱塘怀古

毛秀惠

京洛烟尘弃不收，西湖台阁作金瓯。

流连秋色还春色，歌咏杭州胜汴州。

自愿苟安增币帛，谁摅孤愤报仇雠。

栖霞岭畔将军墓，只有南枝记旧丘。

这是一首咏史诗，讽咏的是宋朝靖康之变前后至岳飞被害、宋金签订绍兴和议，南宋以向金称臣及大量割地、岁贡的代价换取偏安东南二十年的这段历史。这段历史大家耳熟能详，我们且看这位清代闺阁诗人如何表达她的感想。

首联“京洛烟尘弃不收，西湖台阁作金瓯”，含蓄地批判宋廷不战而逃，苟安江南，无意收复失地。京洛，字面指京都洛阳，东周、东汉建都洛阳，此处泛指宋都城及整个北方地区。北宋末年，金军铁蹄南下，一路烧杀抢掠，北方地区蒙受深重的灾难，“烟尘”二字虽平常却极贴切。“弃不收”三字力重千钧，指斥宋廷懦弱无能，不战而逃，放弃了大片领土，抛弃了广大百姓；南宋朝廷建立后又一味妥协求和，贬斥、杀害主战大臣，许多失地得而再失，任凭北方沦陷。南宋定都临安（今杭州），美丽的西湖山水，精致的亭台楼阁，在南宋君臣眼里竟然就算是完整稳固的疆土了。金瓯，比喻疆土的完固。次句优美的文辞中蕴含浓浓的讽刺。

南宋爱国诗人林景升痛感宋高宗君臣不顾国难家仇，镇日沉溺于嬉游享乐，曾作《题临安邸》诗讽云：“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毛秀惠将其凝炼而为“流连秋色还春色，歌咏杭州胜汴州”，表达更精炼而讽刺更深刻。此联句法源自杜甫“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特点是句内的有意重复，用在这里起到了很好的强调作用。上句“秋色还春色”，用意与林诗“山外青山楼外楼”相同，强调赵构君臣游乐无度，还突出了时间的延续性。“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杭州西湖无一日不美，那些丧家丧国之人竟也一年四季流连其中，浑然忘却了京洛的滚滚烟尘。汴州（今河南省开封市），北宋国都。林诗末句“直把杭州作汴州”，谓南宋君臣尚有寄托哀思故都之意；此诗“歌咏杭州胜汴州”，则是将故都抛置脑后，只顾欣赏眼前的美景了，刻画南宋统治者腐朽不堪更深入一层。

颈联“自愿苟安增币帛，谁摅孤愤报仇雠”，一变前两联的委婉批评而为直言鞭挞。“自愿”二字沉重，犀利地指出了绍兴和议以胜求辱的性质。南宋绍兴初年在韩世忠、岳飞等大将带领下，抗金战场上捷报频传，收复了大量失地，然而就在金兵节节败退的时候，宋高宗赵构为了一己私利，强令退兵，以杀害岳飞为条件向金乞和，最终签订绍兴和议，称臣、割地、岁贡，换得苟安一隅。靖康之变中，金军掳走宋徽宗、宋钦宗以及后妃、大臣三千多人，这等奇耻大辱还有谁记得呢？又有谁会为了宣泄心中的愤恨而与金人仇敌抗战到底呢？沉痛的责问之后，末二句“栖霞岭畔将军墓，只有南枝记旧丘”，宕开一笔，余音沉沉。不平等的绍兴和议换来了短暂的和平，南宋偏安东南，山川秀丽，经济富裕，“太平岁月”里，岳飞似乎已渐渐被人遗忘，他的坟墓也日渐荒芜，只有墓旁齐齐南向的树枝向人们昭示着抗金英雄的埋骨之地。丘，这里指坟墓。至于“南枝”，有特殊的意义。据说岳坟上的树木，其枝条全都向着南方，那是由于岳飞忠于南宋，树木也为其英灵所感动所致。因此“南枝”成为岳坟的标志，成为明清士人吟咏岳坟的代表意象。如明人徐有贞《送杨能文敬游钱唐诗》：“岳王坟园荒已久，凭君为奠一卮酒。坟前老树半苍苍，试看南枝今好否。”蔡汝南《岳王墓》：“北望真堪泪，南枝空自荣。”王世贞《岳坟》：“三殿有人朝北极，六陵无树过南枝。”清人徐釚《词苑丛谈》卷八：“予尝至鄂王坟上，赋一诗云：帆挂西泠隐画桡，岳王坟上草萧萧……登临休问前朝事，只有南枝恨未消。”至今岳王庙尚有南枝巢一景。全诗前六句是吊古，写南宋当年事，末二句从眼前所见生发、想象，凭吊将军。

此诗讽刺深刻而不乏蕴藉，在平淡无奇的字眼中，将南宋统治者的懦弱、腐朽表现得入木三分，而诗人的愤慨、感叹亦隐含在其中。古代女性诗人因社会制度与传统文化等原因，其行动基本上被限制于闺阁之中，其诗词创作多着眼于亲情友情和四季物色等题材，但亦不乏放眼社会和历史者，如毛秀惠《戽水谣》（写夏旱农民汲水灌田的苦辛与徒劳）与此诗。这首诗寓犀利深刻于平淡温婉之中，不失女性本色，又体现了她不俗的眼界和见识以及对咏史怀古题材的高超的表现技巧。

（徐美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