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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荪意
【作者小传】
字秀芬,一字苕玉,浙江仁和(今杭州)人。孙震元女,萧山高第妻。工诗,兼善倚声。幼失母,其父授以诗法,年末及笄即有诗若干卷。归高第后,夫妻唱和,儿亦为达官,苕玉居山水间,评量花鸟,描绘溪山,一生甚圆满。有《衍波词》二卷,《贻砚斋诗稿》四卷。
夕阳
孙荪意
闪闪翻鸦背,遥天一线留。
钟声孤寺暝,帆影半江秋。
流水杳然去,乱山相向愁。
虽怜无限好,行客莫夷犹。
孙荪意自幼随父亲学诗,年未及笄便已有诗集数卷,她写的诗大气浑然,不像是女儿家的手笔;她写的诗又不落窠臼,纵使是化用典故,也时时跳跃自己的灵感。这首五律《夕阳》就是如此,即便是把它放入唐人的诗集中,也不逊色。
首联起句不凡,“闪闪翻鸦背”五字虽是借典,却自出新意。乌鸦历来与太阳关系密切,《淮南子·精神训》云:“日中有踆乌而月中有蟾蜍。”踆乌即三足乌,后以“三足乌”指日。《山海经·大荒东经》云:“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乌鸦又有载日而行之用。神话渗透入文学之后,乌鸦与黄昏意象渐渐维系在一起。例如晚唐诗人温庭筠《春日野行》中有“蝶翎朝粉尽,鸦背夕阳多”之句,北宋词人贺铸有“鸦带斜阳投古刹,草将野色入荒城”之句,南宋吴文英有“鸦带斜阳归远树。无人听、数声钟暮”之句。乌鸦负日,本来是日出日落均可,然而文学作品中,大多把它与日落联系。可能是由于乌鸦本是黑色,导引向即将到来的黑夜,而其叫声萧瑟,所以与黄昏更加贴近罢。孙荪意亦用此典故,但却更加灵动,“闪闪”与“翻”,增添的是夕阳西下的动感,并伴之以光影的变化。后来的黄遵宪,写了“鸦背斜阳闪闪红”的句子,很可能就是受了孙荪意的启发吧。诗题为《夕阳》,首联就写尽了夕阳的动态:黄昏时分,是灿烂与黑暗并存的时分,夕阳一闪一闪逝去,黑暗一点一点跳跃,这种光线的变化,让人觉得恍恍惚惚,亦真亦幻,渐渐只留天际一线阳光……
颔联视线由天际收回,转向人间。而这种视线的转移,是由于听见了远远的钟声,循声而望,又见孤寺在暮色中暗去,又见帆影掠过半江秋色。这里的“半江秋”,应该亦为化用。白居易《暮江吟》有“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之句。孙荪意没有明说色彩,但“半江秋”三字,已暗含色彩:夕阳之下的大江,一半是霞光的红色,一半是秋水之碧色。帆影叠加在水上,水的颜色也愈显深沉。
颈联女诗人的视线索性追随舟中旅人而去。似乎她正立于舟头,看见无穷无尽的江水迎面而来,并远远逝去,李白的诗句有“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表达的是一种人栖于碧山之中的惬意与和谐,而这里则是一种对逝去的惆怅。整个画面是动态的,江水在流逝,而两岸之山相向而出。“乱山相向愁”,此处不用“青山”而用“乱山”,“乱”字既写出了自然之山的形态各异,其实又是从旅人的眼中看出,“乱山”为令人心乱之山,为旅人并不熟稔之山。过尽无数山水,只在逆旅之中,又当黄昏日落,所以,人与山,相向而愁。
尾联化用李商隐“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意,夕阳虽好而黄昏将至,一入黄昏,万象都灭,所有的一切,那恍惚的日光也罢、那孤寺的剪影也罢,那江上的帆影也罢、那两岸的青山也罢,都将归于黑暗。所以,夕阳之中的景色再好,对于旅人来说,也千万不要徘徊不定,流连于此啊!
整首诗歌,动用了许多意象,但都形象地融入到黄昏的卷轴之中,又因为不是直接引用典故,而是加之以诗人颇为灵动的再创造,所以整体自然而然,不留痕迹。而诗歌的视线连贯,视野又较为开阔,展现的是夕阳西下的一幅全景图,并且是一幅动态的全景图!
(郎净)
水调歌头
孙荪意
登六和塔
到眼忽金碧,塔影挂晴空。问谁为此窣堵,卓笔写苍穹。最好凭栏长望,隔岸越山如笑,揖我白云中。城郭渺茫际,铃语坠天风。 登临兴,怀古意,两何穷。是处江山洵美,韶景惜匆匆。莫话钱王旧事,惟有无情潮水,日夜自流东。欲去更回首,落日一江红。
杭州西湖之南,月轮山上,门对浙江潮、楼观沧海日的,正是从吴越国时屹立至今的六和塔。这一处气象最为开阔,立于塔上,大可俯瞰大江,笑对山水。而孙荪意,一介女子,登临六和塔,写出的奇思壮采的文字,连男子都会自叹不如。
开篇即奇彩夺目,金碧二字,照亮人眼。正当美日,在阳光的辉映之下,六和塔显得如此壮丽。“塔影挂晴空”,炼字、炼意俱佳。塔势如此之高,如在天际;塔并非脱离苍穹,而是融入浩浩长天之中,二者合一,故为塔影。整个画面是用人世间最大的手笔,直接在苍穹上写就的。在这样的塔上,最应该凭栏长望。而置身于此种高度,直接对话的,只有隔岸白云中之越中山水。人与山默契的对话,在陶潜,则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在李白,则有“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在辛弃疾,则有“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古往今来,多少有灵性之人,与自然性情相近,惺惺相惜,遂相视一笑,莫逆于心。孙荪意亦如此,不过她意趣天真,她为这种对视,平添了一分女儿家天然的妩媚和自得,那越山隔岸朝她亲切而笑,似乎在拜揖她呢。站在塔上往下望,已经俯视皆一气,无法看到近城远郭了,只有那塔檐上挂着的铃铛,隔着天际,借着天风,将声音遥遥传到下界。而不称铃声,却谓铃语,虽高远,却又亲切无比。孙荪意于豪放之中,亦有女子清丽之思。
孙荪意站在高处,先是与自然对话,然后开始生出怀古之意。上片是一片阔大的空间;而下片,则又把悠长的时间引入词中,其气格心胸,大类男子。她说自己登临之兴,怀古之意,皆无穷无尽。看如此美好之江山,不由感叹虽有美景,但惜行程匆匆,人生匆匆。六和塔建于五代之吴越国,用来镇压江潮,指引渔船。到现在,钱氏江山早已不存,只有那不解人世沧桑的潮水,日夜东流。到这里,看似马上要堕入怀古经常会有的感伤情绪之中了,最后两句却出人意料,又让人释然而笑。将要归去之时,回首再望,又一次被震撼了:只见一江江水被落日余晖映红,而天地间,亦只是红色……以壮美之色彩起句,以壮美之色彩结尾。这时候,人生也罢,历史也罢,都无需再想,只需消受自然无边之色彩即可。
孙荪意此词,一方面,写出了登临所见之美丽。她把独特的大手笔的色彩,直接描绘在天地之间,中间又加上了人与自然对话的小小特写,附之以从天际响彻人间的铃语;另一方面,彻底抒发了登临之豪气。许多登临之作,往往开首气势浩大,中篇与结尾则浮想人事,气势渐渐消沉,而孙荪意虽为女子,却无此瑕疵,词中之大气,未随词尽,而是贯穿终始。“到眼忽金碧”与“落日一江红”,开头与结尾,登临之初与即将归去,映入眼中的,只是席地幕天之色彩,只是天地之大写意。壮思高情,感奋人心。
孙荪意的登临之作不多,但质量却很高——气格极高,文字又极潇洒。其实,像这样的《水调歌头·登六和塔》,一首足矣!
(郎净)
蝶恋花
孙荪意
七夕
又见佳期逢七夕。乌鹊桥成,欲渡还娇怯。一岁离情应更切,银河执手低低说。 莫怪天孙肠断绝。修到神仙,尚有生离别。风露悄凉人寂寂。夜深独向瑶阶立。
孙荪意是个率真的女子,她往往在诗词中直接抒发自己的情感,她是那么明快而单纯,以至于在《洞仙歌》里面,直接写自己新婚时的欣喜与得意:“看门阑喜聚,冰上人来,人争羡,两座 轩太史”;在《菩萨蛮》里面,直接写闺房的美满:“绣衾金压凤,好梦同郎共。含笑语檀郎,何须更断肠?”这使人不由联想起南宋的朱淑真来,朱淑真曾被目为“放诞”,就因为她敢大胆展示自己的幸福——“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女性写情,往往委婉曲折,于是我们需要一唱三叹,字里行间地去搜索愁肠;一旦某一天,我们邂逅如此直白率真的作品,马上眼前一亮,眉头舒展,会心而笑。
但是孙荪意丧夫之后,她的词就发生了一些变化。可能是不愿意直面生死永隔的现实,她也开始委婉地抒情,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这首《蝶恋花·七夕》即如此,撷取的是无数人吟咏过的七夕意象。牛郎织女,一年相会一夕,分不清是感伤还是快乐,白居易的诗句,最能点出此意象撩拨人心之处:“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七夕》)每个人都会望着牵牛织女星,想着自己的心事,那些欢情,那些离恨。秦观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看似乐观,实则聊慰离情;范成大则直接感伤,“新欢不抵旧愁多,倒添了,新愁去”。
孙荪意呢,一开始不愿意提及自己,好像只是替牛郎织女设想七夕情景。她用女性的细腻心思去展开想象,让七夕的相会更加委婉、更加形象。上片开端即“又见佳期逢七夕”一句,“又见”二字写得复杂,值得推敲:到底是欣喜这一天又来了,还是在感伤这一天又来了?“又见”二字,也为读者留下了一片想象的空间:上一次相见、再上一次相见,情景是如何的呢?这一天与下一天中间隔着的漫漫岁月,织女和牛郎是怎么度过的呢?所以,当乌鹊桥成之后,竟然欲渡还娇怯,那种又期待又害怕的感情,写得非常生动。渡过鹊桥之后,照道理,分别了一年,情感应该更加迫切,然而牛郎与织女并不曾载笑载言、欢欣雀跃,经过多少次的离别磨难,早已历经心理上的跌宕起伏,所以他们二人只是手拉着手,低低道些寻常话语。这样的场景,没有经过真正离别的人,是无法想象出来的。
下片孙荪意终于压抑不住自己心中的情感,开始联想自己了。其实她写牛郎织女,本来也是为了慰藉自己啊!你看,即便是神仙,也有着悲莫悲兮生别离的情感,何况世间之人,何况自己!所以,不要奇怪天孙之断肠,当然了,也不要奇怪自己之断肠。孙荪意想借天上情事安慰自己,然而最后两句又点出那种永远不能宽怀的、凄凉的别离之境,“风露悄凉人寂寂,夜深独向瑶阶立”,就这样夜色渐凉,人世间一点一滴的热闹都已不复存在,女词人独自一人立于石阶之上,她还在看着牵牛织女星,想着他们的情事吗?抑或是她正在想着当年的那些快乐美好,自己出嫁时的欣喜,闺房相伴时的甜蜜?抑或是她只是一个人,什么也不愿意想,永恒地寂寞着?起码我们知道,孙荪意也知道,牛郎织女不过是生离罢了,而人间的死别,却是一种亘古的孤寂与荒凉!所以,最后两句中,那个孤单的身影,并不仅仅独立于七夕之夜,而是独立于终其余生的无数个夜晚之中!
(郎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