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恽珠
【作者小传】
(1771—1833) 字珍浦,号星联,晚号蓉湖道人,江苏阳湖(今常州市武进区)人。典史恽毓秀女,知府完颜廷璐妻。能诗善绘工绣。著有《红香馆诗词草》,辑有《兰闺宝录》。在儿子完颜麟庆的帮助下,耗时十余年,编成了清代闺秀诗歌总集《国朝闺秀正始集》及《续集》,选诗三千余首,为中国女性文学的重要作品集。
钱塘渡江
恽珠
潮头不怕险,飞棹逐潮行。
风力一帆饱,山光两岸明。
南来出涧壑,东望达蓬瀛。
直破怒涛去,壮怀无限情。
恽珠可谓清代闺秀中之典范,她集才女、贤妻、良母于一身。在某种层面上,她又颇有儒士之风,无论是自身的行为规范,还是课子之准则、选诗之标准,都完全吻合儒家之道德要求。她在《国朝闺秀正始集》的“例言”中说:“是集所选以性情淑贞、音律和雅为最,风格之高,尚其余事。”这种准则也贯彻到恽珠自己的诗歌创作中去,她的诗歌大多平和中正,气韵饱满,如果不加点明,一定会被认为是男性的作品。
《钱塘渡江》一诗,可充分展现恽珠诗歌之特点。名为《钱塘渡江》,实则“钱塘”为虚,点出志向、言明人生之情怀为实。
诗歌的一开始就构筑了一种张力——人与自然的竞争。钱江之潮虽险,而小舟竟能睥睨巨浪,飞驰潮头,而舟中之人竟能于此种险境之中,气定神闲地欣赏两岸山色,“风力一帆饱”,让人不由联想庄子之《逍遥游》,“且夫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人生并非是在与风浪抗争,而是要凭借风浪,趋向那更高更美的境界。接下来的“山光两岸明”一句,颇有气度,疾驰之中,诗人尚能欣赏两岸山色,岸边景色飞快逝去,所以诗中没有细节描写,然而一个“明”字,却照亮一切经行之处,照亮前路人生。四句至此,大气舒展,似乎已臻至境,然而仍未达成恽珠心中之理想。接下来小舟南下,突破千涧万壑,竟欲直抵海边,东望蓬瀛,这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情怀,李清照曾有《渔家傲》一词,写道“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而恽珠,也和她一样,要“直破怒涛去,壮怀无限情”,又有点像李白所写的“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读完这样的句子,不由让人想直接问一下女诗人:请问你到底有怎样高远的理想啊?不由想让人扪心自问:自己的人生中,是否亦有如此之激情与壮怀?
恽珠的这首诗歌除了以景言志之外,还有一个特点,整首诗节奏紧促,场景变换迅速,读之真如流水一般,无片刻稍停,带读者从钱塘飞渡万水千山,须臾之间直达蓬瀛,直达理想!
只是《钱塘渡江》,便可写出如此阔大之气象,联想诗人的其他诗歌,只是写锦鸡,竟然也能把心气写得如凤鸟一般高:“闲对清波照彩衣,遍身金锦世应稀。一朝脱却樊笼去,好向朝阳学凤飞。”恽珠始终像男子一样,渴望出类拔萃,她所谓的出类拔萃,不仅仅是拥有名声地位,还有道德上的要求,恽珠在儿子进士及第时写了这样一首诗:“乍见泥金喜复惊,祖宗慈荫汝身荣。功名虽并春风发,心性须如秋水平。处世毋忘修德业,立身慎莫坠家声。言中告戒休轻忽,持此他年事圣明。”她告诫儿子,功名虽然已经成就,但最重要的是立身修德。如果再联系她选诗的标准,就知道她对女性,包括对自己的要求了:天才与美德需要相映成辉,女性也应该成为社会德行的典范。
确实,恽珠最终做到了一个女子能够做到的一切:才女、贤妻、良母。最重要的是,她成为一代闺秀的典范,并编辑出了传世的文集,得到了身后的不朽。
(郎净)
春游
恽珠
芳草芊芊没马蹄,春光最好帝城西。
桃花浪暖鱼苗长,杨柳阴深燕子低。
一片明湖如镜朗,几重远岫与云齐。
雅游终日浑忘倦,缓促香轮月满溪。
恽珠于胜日驱马车出行,游赏京城春色。起句便是“芳草芊芊没马蹄”。“芊芊”,有繁茂之意,春草芳美,没过马蹄;“芊芊”又有碧绿之意,草色明亮,照人眸子。起句非常巧妙,按照较为平稳的写法,本应先写后句,阐明京城之西春光最好,故驱车前往。这里却打破常法,直接置人于马车之上,置人于无边的草色之中,故而赏春的急切心情,与繁茂碧绿的春色一起展露无疑。
颔联迫不及待,一下子把春日里许多景致泼洒开来,但女诗人并非无序地展示一切,桃花、杨柳、水波、树荫、鱼、燕,被穿插得天衣无缝,成为缜密的整体。“桃花浪暖”,可以解读成两种事象:桃花盛开,下临春波水暖;然而如果结合“杨柳阴深”来看,“阴”为杨柳之“阴”,而“浪”即桃花之“浪”,女诗人可能别有用意。“桃花浪暖”带给人的是更多的诗意:桃花丛开,烂漫如绯红的波浪,临照碧水,而水波也染上了无尽桃红,摇漾着,温暖着,小巧优美的鱼儿则穿梭其间。与红色的桃花对照的是碧色的杨柳,片片柳荫深处,有燕子低飞。其实正如苏轼的“春江水暖鸭先知”,最能切身感受春意的,本就应是处身自然之中的生灵;而反过来,它们又用自己的活泼泼的身影,游弋飞翔成春天最跳跃的旋律。这两句诗很巧妙,它们没有动用色彩的词汇,但分明色彩满眼;没有刻意描摹动作,然而却满纸生动。
颈联视线从岸边转至开阔的湖面,刚才是浓得化不开的颜色,现在却是一片明亮,整个湖面如镜子一般明朗,这就是春天的亮度;再往远方,不知是云是山,仔细辨认,原来是几重与云齐平的春山。《尔雅》言:“山有穴曰岫。”陶潜曰:“云无心以出岫。”所以岫与云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生相依的。恽珠看到的,就是画面最尽处的岫与云的一片融和,“齐”字巧妙地赋予山、云以动态,这就是春天,哪怕在天地的尽头,也始终漫漫勃发着生机。可以看到,从近至远,随着视线的转移、场景的开阔,整个画面的色彩与亮度,也发生了十分细腻、合乎情境的变化。
就这么不知不觉,整个人浸淫在春色春光春意春景之中,也就忘了时间的流逝,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而女诗人仍旧兴致盎然。是啊,如果在人生里面,有这么一天,可以什么俗杂之事都不做,只是看山水看花看鱼,只是感受光线的细致变化,那将是多么惬意啊!难怪苏轼会说:“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记承天寺夜游》)又说:“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临皋闲题》)这么美好的一天,恽珠忘却了一切俗事,做了一回江山风月的主人,做了一回春天的主人,并用她的文字,导引无数读者,游弋飞翔于春光之中。
尾联兴致不减,如果说诗歌的开头,那马蹄是急急寻春的,尾联的马车,却是缓缓而归,似乎不忍离去,不愿离去。而那春天,到了晚上如何呢?在诗人的笔下,竟然仍是那么光华照人,气韵生动。经过一天春色的沾染,连车轮都染上了芳香,马车慢慢地行走,此时月色皎洁,溪水明亮,让人不由生出新的愿望,如果能逗留徘徊,接着进行月光之中的春游就好了,真正应了那句话: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郎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