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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元端
【作者小传】
(1650—?) 字延香,号延香主人。甘泉(今江苏扬州)人。徐石麒女。11岁能吟诗,13岁精通音律,为王士禛所称,谓其“有入李易安之室者”。又擅长治印,曾自题一方章“染花妆阁”。有《绣闲集诗余》一卷、《绣闲词》一卷。
清平乐
徐元端
忆 别
珠帘轻揭,憔悴怜黄叶。忽忆小亭人与别,正是重阳时节。 当初一段清秋,平分两下离愁。试向西风寄问,知他还似侬不?
《忆别》的题名已经标明,这是一首怀人惜别之作,而从内容上看,时间是在深秋。悲秋怀人是古典诗词中的传统题材,但这首词还是写出了自己的特色,与一般的悲秋之作不同,女性词人词风的深婉与绵密在这首小词中表现得相当充分。
首句“珠帘轻揭,憔悴怜黄叶”交代场景,但又不仅仅是“场景”。“珠帘”是古代女子深闺的常用意象,“黄叶”则是深秋的季节性暗示。我们姑且以为词作抒写的就是词人自己,在深秋的某个清晨,轻轻地掀开珠帘,看到满眼的黄叶,心里为之一颤:这些春季曾经嫩绿,夏季曾经苍翠繁茂的树叶,不正是时光荏苒、生命轮替的象征吗?“怜黄叶”的“怜”字已经超出“爱怜”“怜惜”等基本意涵,具有更广阔的思想空间。但一首小词毕竟承载不了思想的厚重,词人没有就此发挥,而是“忽忆”起那个黄叶纷飞的重阳时节与有情人在郊外小亭作别的场景。至此,小词的上片已结。
接上片的“忽忆”,下片首句“当初一段清秋,平分两下离愁”把当年的离愁和别后的思念,就像水墨画一样,淡淡地点染出来。这里我们要仔细品味“一段清秋”里的“一”与“清”两个字。由此我们可以判断,这种别情,不是情场上轰轰烈烈的浓情蜜意,而是真挚恬淡的夹杂着亲情的爱情,分别的对象可以想象为她的夫君,而非什么情郎。所以,同样写别离,但不像柳永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那么煽情和细节化。
另外,我们还要格外注意“平分两段离愁”这句的“平分两段”。这往往容易被读者忽视,实际这里暗示着两人当年是彼此恩爱的,与怨妇的单相思有截然的区别,而这也为下面的结句埋下了伏笔。
最后,词人以“试向西风寄问,知他还似侬不”一句十二个字作结,可以说韵味无穷,闺秀词人的特质也正在这句里面有充分的体现。我们结合词的上片,从“轻揭”到“忽忆”,再到这里的“试问”,词作描摹的女主人公一定是一位柔婉亲和而敏感细腻的大家闺秀。“侬”即“我”,“知他还似侬不”一句把小女子内心的些许不安和丝丝疑虑,表现得淋漓尽致。而这种疑虑,从词作手法上看,不是凭空无根的,这里接应的正是上句“平分两段离愁”。当初是彼此恩爱、分担离愁的,现在时过境迁,是不是平衡早已打破?甚至早已移情别恋?寄语西风,传话给那人,是否还像我一样保持着对当初那份感情的忠贞?这种担心是古今,也可说中外女性对疏离在外的男性一贯的心理顾虑,具有普遍意义而深刻隽永的作品,正在于能揭示这种人性当中的普遍性,有了这种普遍性,作品才可超越时代与地域,成为经典和永恒。
刘熙载在《艺概·词曲概》中说“曲家高手,往往尤重小令”。我们不敢说徐元端这首《清平乐》是伟大的经典之作,但词人能借用小令这种艺术形式,在短短的几十个字之内,完美而深刻地展现真挚、善良与美好的普遍人性,实属难得。
(罗争鸣 汪滢)
凤凰台上忆吹箫
徐元端
梦中送别
柳外烟迷,花梢日暮,画堂酒意阑珊。听一声去也,瘦损朱颜。寸寸柔肠千断,携素手、密赠双环。离情苦,几番欲诉,先揾罗衫。 羞看。水边白鹭,一对对闲游,红蓼花滩。恨西风吹急,远送征帆。望断天涯不见,难回首、背倚雕栏。从今后,相逢何处,依旧巫山。
徐元端的词宛转曲折,情调凄婉,语言清新自然,常以白描手法营造动人的意境,看似平淡,却意趣横生。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曾引《神释堂脞语》云:“元端于词为专家,胎骨北宋,形神双肖。闲缓妍丽,全篇可诵者甚多。”王士禛称其“有入李易安之室者”。这首词情调凄婉缠绵,借助梦境抒写离愁,情真意切,韵味深长,与李清照的《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有异曲同工之妙。
上片,开头三句即点明时地景物,触目皆是离别的凄然之景,垂柳、烟霭、夕阳、花梢等意象,渲染了凄凉的氛围。柳外烟霭茫茫,花梢斜阳冉冉,画堂中酒意阑珊,聚会即将结束。“去也”一词,犹如声在耳边,给人带来强烈的感官冲击,一语双关,既是催行之声,又是告别之语,行者本欲多留片刻,怎奈“兰舟催发”,有“怨归去得急”之意。“瘦损朱颜”,用了极度夸张的手法,表现离别的哀痛,有如《西厢记》“长亭送别”一段“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的缠绵缱绻。“寸寸柔肠”语出欧阳修《踏莎行》:“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寸寸”和“千断”,形成悬殊对比,诗人巧用数字,将无形、抽象的离愁生动形象地表现出来,产生强烈的视觉效果。“携素手”以下数句有柳永《雨霖铃》“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句意,临别握手的黯然神伤,各向天涯的无限愁绪,从此天各一方的深长思念,乃至漫长旅程中的无边寂寞,都在这默默无言中得以充分表达。“密赠双环”和“先揾罗衫”两个细节,刻画细致。“环”与“还”音同,有希望早日归来之意,一个“密”字更写出了“人前深意难倾诉”(苏轼《蝶恋花》)的娇羞。满腹的期待却不敢在外人面前倾诉,尤见女性词人体察入微,用心之精细。“几番”约言其多,不止一次。“先揾罗衫”,万种愁情,一腔哀怨,本打算在心上人面前尽情倾吐,可是却欲语泪先流,让人倍觉凄楚。
下片,以“羞看”一句唤起,引领读者视线,开启下文。接着,以“白鹭”“红蓼”拍合,描绘了一幅清丽闲雅的江边秋景图。明人胡应麟曾说:“古诗之妙,专求意象。”词人选取了白鹭和红蓼花两种典型意象。在表达情感上,白鹭成双更能凸显人的孤单落寞,白居易《白鹭》诗“何故水边双白鹭,无愁头上亦垂丝”,鸟尚如此,人何以堪?红蓼花常开在江边渡头,送别之地,日暮苍茫,红蓼花绵延千里,凸显江边的凄清冷寂和词人的惆怅。在造景上,白鹭与红蓼花,相映成趣,色彩对比强烈,成群的白鹭在清澈的水边嬉戏,繁茂的红蓼花染红了河滩,造境清幽,富于野趣,南宋苏庠《浣溪沙》“红蓼渡头青嶂远,绿 波上白鸥双”正合此情此景。“恨西风吹急,远送征帆”句,西风,即秋风。古人常借西风抒写离情,渲染肃杀凄凉的氛围。“恨”字,炼字精妙,一字传情,使西风人格化,与前面的“羞”字呼应,充斥着词人满腔的不舍与离恨,凸显了词的主题。“望断天涯不见,难回首、背倚雕栏”句,别出心裁,柳永《八声甘州》“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欧阳修《踏莎行》“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都是想象闺中人凭高望远而不见所思之人的情景,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思念。此处描绘了女子独自凭高远望,征帆已远,心上人已去,只得背倚栏杆的凄凉场景,抑制不住的悲情喷涌而来。如此写来,情意深长而又哀婉欲绝,将别后的伤痛推向又一高潮。词的最后结句“从今后,相逢何处,依旧巫山”,化用了宋玉的《高唐赋》中楚王梦中与巫山神女相会的典故,设想别后之境,从今以后,不知相逢何处,只能期待与心上人梦中相会,情调哀婉缠绵,催人泪下。古人常借助梦境来表达离情,叙写相思,以达到化虚为实,虚实结合的效果。梦中离别,场景似真似幻,而梦中祈梦,使梦境更为缥缈,富于情韵,给人以无穷的想象,有“言已尽而意无穷”的效果,加剧了离别的惆怅。
全词,以抒情为主,情寓景中,婉转曲折,构成了清丽缠绵的意境。上片写别离之景,极写离别时的惆怅与哀怨,下片则刻画别后的图景,由实景而及想象,层层递进,使离怀别苦达到高潮,结尾处梦中之梦,想象优美,意味深长。在语言上,此词化用前人诗句,毫无斧凿之痕,清新自然。
(王署霞 陈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