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锳

【作者小传】

字秋芙，自号妙妙道人，浙江钱塘（今杭州）人，诸生蒋坦室。工诗词，善书画、古琴。与吴藻、赵我佩、沈善宝、沈涟清等闺秀均有吟咏唱和。有《梦影楼词》《三十六芙蓉馆诗存》。

高阳台

关锳

夕阳

断雁飘愁，盘鸦聚暝，一鞭残梦归鞍。酒醒邮程，岭云陇树漫漫。渡江几点归帆影，近荒林、一带枫殷。最难堪，第一峰前，立马斜看。 而今休说乡关路，剩濛濛野水，瘦柳渔湾。短帽西风，古今无此荒寒。芦笳声里旌旗起，问当年、谁姓江山。有悠悠，几处牛羊，短笛吹还。

关锳此词写得悲凉，有男子的气概。王蕴章《燃脂余韵》中推断：“忧生念乱，其作于粤氛渐逼时乎！”若依此，则此词作于清廷与太平天国交战之际，女性能以词捕捉战乱的氛围，并写得如此大气慷慨，实属难得。故王蕴章认为这首词是关锳词作中最佳者，“沉雄激宕，中边俱彻，闺中若准张春水之例，正可称为‘关夕阳’也。”

整首词，视野开阔，境界沉郁。词的上阕，在夕阳之中，一幅巨大的卷轴徐徐展开。大部分画面都是萧疏的空白。天空中有淡淡飘零的孤雁与醒目盘旋的乌鸦。“断雁飘愁，盘鸦聚暝”八个字，既有男子的大气，又有女性的细腻。其中字眼“飘”与“聚”看似平常，实则独具匠心。雁阵已断，孤雁飘零，又并非只是孤雁飘零，愁绪也飘零在整个天地之间；而鸦群盘聚，色彩凝重，也并非只是乌鸦的昏黑，是整个天地之间昏昏暗暗，暝色渐起。就在这样的天地之间，有归骑匆匆。旅人酒醒于无尽的驿路之中，眼前一片苍莽，岭头陇上，难辨云树。远看江面亦苍苍茫茫，依稀有几点归帆之影；而近处，则是一片荒林，荒林中有殷红的枫叶，在这暮色中特别醒目惊心。此时最难以忍受的并非旅途的荒凉，而是到处蔓延的战争。似乎能想象敌骑立于第一峰前意满志得，立马斜看。这里用了金主完颜亮的一个典故，完颜亮南下伐宋之前，曾写下这样的句子：“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而今又当战乱，大好江南，又遭到荼毒。

上阕是对于旅途景色较为广角的把握，而下阕把镜头渐渐拉近，对旅人进行特写。当此动荡之际，归途中的旅人不再为归乡感到激动，心境变得无比的悲凉。“乡关”意象，从来都动人心魄，旅人每每因为见不到故乡，生出无边愁绪——“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乡关不再见，怅望穷此晨”；“瞻望乡关，何心天地”，关锳此处却断然写道“而今休说乡关路”，因为这条归路已不再像从前那么亲切温暖了。映入眼帘的，只是濛濛的野水，稀疏的柳树萧瑟于渔湾之侧。而旅人自己，短帽轻衫，如何抵御这无边的西风。这归家的路啊，可能从古至今都没有如此荒寒吧。远远有芦笳之声穿越暮气而来，又有旌旗飘扬在风中，一定有兵营驻扎在那里。战火纷飞，似乎要重换江山。一片肃杀萧索之中，会有几处尚能听见短笛声起，呼唤牛羊归家？是啊，“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真希望再有如此场景，温暖天地。关锳此词，跳脱于一般女性词人的视野与题材，如一幅大写意的山水，用夕阳昏黄的色调铺开江山长卷，画面上云树漫漫，野水濛濛，归路茫茫，有几点孤雁、盘鸦、孤帆、旅人……展现出个体在天地之间、战乱之中无所依托的心境，亦展现出对国家前程的担忧，对江山沦丧的叹惋，这种沉郁之气，非一般柔弱女子能够抒发。

此词在关锳自己的词作中，亦是最沉雄激宕的。关锳的词被归入浙派，词的总体特点是“刻意清新”，而此词无疑是一种突破。关锳是个敏感细腻的女子，出游于天地之间，马上就会感觉到人生的孤单短暂。而一旦在词中，把天地无限拉伸，而个体又无限单薄，词境就变得开阔起来，再把对家国的忧思充塞于天地，于是完成了一种真正的超越——性别的超越，词境的超越。

（郎净）

洞仙歌

关锳

寄怀蔼卿越中

自君别后。便藕花红槁。露坠莲房尽丁倒。况半阴不雨，渐短秋天，料此际、晚饭柁楼应早。 罗帷才病起，未寄棉衣，昨夜君边可寒到。时节又重阳，斗酒双萸，盼乌榜、归来正好。怕明日关山雪霜多，便欲寄音书，雁鱼都少。

关锳与蒋坦十分恩爱，蒋坦游历越中，去得其实并不远，关锳的词中却似隔着千山万水一般，无限思念，无限牵挂；蒋坦去得其实亦不久，从藕花谢了到重阳时节，只是一个秋天罢了，关锳的词中却似隔着悠悠岁月，无限缠绵，无限期盼。

分别之后，女词人对时间的流逝和节气的变化最为敏感，而多变的秋天呢，偏偏又不断扰乱她的心绪。上阕一开始，就让分别沾染上藕花凋零的气息。好像蒋坦走了，一切繁华都谢去了。藕花不再映日红酣，而是红消香残。那枯色的莲蓬，上面虽然沾着新鲜晶亮的露珠，但已经都耷拉下来，一派衰败肃杀的气息。偏偏这秋日，连一丝明媚的阳光都无。白日渐短，天色阴沉。欲雨不雨，扰人心神。女词人此刻之心绪亦如天色一般，虽没有伤感到大雨滂沱，却也笼罩在无边的阴云之中。天如此阴郁，下午就如傍晚一般。而丈夫蒋坦，乘船而去，此刻船上应该还未开晚饭吧。试着从这一细节去揣度关锳，想必她在每一天的每个时刻，早晨、中午、下午、傍晚、晚上，都会有类似的追随丈夫行踪的想象吧。

女词人这个秋天一直生病，稍好一些，恹恹起来，感受到的是无边的寒冷。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把棉衣及时寄给丈夫，昨夜他是否被这寒气侵袭呢？天气的骤变让女词人敏感地联想到，重阳节将要到了。确实，长江流域重阳期间天气会骤然变冷，又常常伴随风雨。苏州文士顾禄的《清嘉录》中所谓“重阳将至，盲雨满城。凉风四起，亭皋落叶，陇首飞云，人以为是立秋后第一寒信，谓之‘重阳信’”，女词人非常准确而细腻地把握住了时节的变化。虽然天气变冷了，然而重阳节带给人更多的是欣喜的联想。重阳为九九，“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重阳又是家人团聚的日子，在那一天，一家人在一起饮酒，佩戴茱萸，度过佳节。“斗酒双萸”一句，可能化用了“斗酒双柑”的典故。南朝宋的戴颙，春日携双柑出门，人问何往，戴颙曰：“往听黄鹂声。”后来“斗酒双柑”被借指春日胜游。女词人很可能在此四字中暗寓希望——希望丈夫能早早归来，和她一起秋日胜游。如果蒋坦现在乘船归来，那就刚好能共度重阳了。女词人想到此处，整个秋天的惆怅一扫而光，连忙提笔，以词代信，作重阳之约。而且这封信今天写就，今天就要寄出。否则怕明天天气又有什么变化，到时候欲寄书信，都找不到鱼雁传书了。

关锳此词之中，无一个“思”字，只是絮絮叨叨说些天气的变化、季节的变化，随手写些吃饭添衣、过节寄信的细节，然而却满纸思念。

蒋坦在《秋灯琐忆》中说：“平生未作百里游，甲辰娥江之役，秋芙方病寒疾，欲更行期，而行装既发，黄头促我矣。……欲呼添衣，而罗帐垂垂，四无人应，开眼视之，始知此身犹卧舟中也。”里面说到娥江之役，说到秋天，说到关锳的病，和这首词完全吻合，可能关锳写的，就是蒋坦此次出行吧。读蒋坦之文，让人更能理解关锳的词境了，蒋坦说“未作百里游”，难怪只是一次短距离、短暂的出游，关锳就会如此伤神牵挂；蒋坦说“欲呼添衣”，关锳说“未寄棉衣”，这样的细节，更见得关锳蒋坦二人伉俪情深，心意相通，文字之中体现出来的，是一种真正的默契。

（郎净）

金缕曲

关锳

答沈湘涛

梦想今三载。忽传来、芙蓉笺纸，新词十赉。一样红颜漂泊感，盐米光阴无奈。好珍重、玉台诗派。明月绛纱春风里，看金钗、尽下门生拜。浮大白，为君快。 相逢各有因缘在。算人生、才能妨命，病愁何怪。只惜聪明长自误，身世漂流文海。况愁里、朱颜易改。不见花间双蝴蝶，但多情、即是升仙碍。知我者，定能解。

嘉道时期闺秀诗人辈出，蒋坦和关锳夫妇又住在美好的西子湖畔。他们和当时的许多闺秀诗人都有交往。其中沈善宝、沈涟清姐妹与关锳交往最为密切，沈善宝，字湘佩；沈涟清，字湘涛。关锳在《三十初度有感》中说，“闺中诸彦吾曾识，二沈江南并擅奇”，关锳集中多首诗词都为她们而写。闺秀之间的交往，一方面是文学的探讨与唱和，另一方面，女伴是能够真正惺惺相惜的对象，有一些生命中无法对男性伴侣表明的心迹，对女伴则可自由倾诉。

关锳的这首《金缕曲·答沈湘涛》即为她委婉心曲的表白，希望沈湘涛作为知己能够理解自己，我们也能从中寻觅到她对于文艺的态度，以及后期为何一心向佛的原因。

上阕言沈湘涛寄来所作之词。思念了三年，终于收到了这美好的粉色的信笺，湘涛的词，对关锳来说，是最珍贵的赏赐。而读湘涛的词，会勾起关锳的共鸣：同为红颜薄命，生命被消磨在盐米琐事之中，这里俨然流露出对人生的厌倦之感。关锳和蒋坦的婚姻看似非常和谐，然而里面有一些不尽如人意之处。对于明清的闺阁才女来说，与空灵超尘的才女世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婚后生活的世俗繁琐。关锳自己曾说：“盐米生涯从未惯，为君今与强支持。”蒋坦亦在《秋灯琐议》中记载：“秋芙亦以盐米事烦，厌弃笔墨。”生活是那么琐碎，而那段在一起结社赋诗的日子，就更加值得珍惜了。关锳得知，沈湘涛如今授徒传诗，十分高兴。“绛纱春风”一句，连用两个典故，前秦时韦逞之母宋氏年八十，就宋家立讲堂，置生员百廿人，隔绛纱幔而授业；北宋时朱光庭在程颢门下受学，归谓人曰：“光庭在春风中坐了一个月。”而湘涛现在也当老师了，她的学生们一定会如沐春风，想象这些女孩子们向湘涛行门生之礼，真是让人觉得高兴，应该好好喝上一杯，祝贺湘涛。

下阕渐趋深沉，与湘涛寒暄之后，话锋一转，转至内心的表白。说自己才能妨命，聪明自误。关锳的内心深处其实是否定文字，否定自己的才华的。关锳在《梦影楼词》自序中说：“余学道十年，绮语之戒，誓不堕入。于归后为霭卿牵率，卒蹈故辙。……《梦影楼词》岂久住五浊恶世间者？……文字赘疣耳！”说自己早就无意于绮语，只是在蒋坦和其他人的影响下，才重蹈覆辙，关锳在短暂的一生中，一直受着病痛的折磨，她不自觉地把这些痛苦和自己的才华联系在一起，发出了“才能妨命，病愁何怪”的感慨。这也可能与清代对于才女习惯性的解读有关——有才无命，红颜薄命。关锳自己，无疑想得到一种真正的解脱与自由，文字也罢、爱情也罢，尘世中的一切，都不是她应该牵念的。关锳在《同霭卿昙阳重入道曲后》中写道，“前生同是掌书仙，曾列寥阳玉殿前。入世岂知成薄命，多情未免误升天”。表明了自己最理想的归宿为求道升天，然而她的内心又是如此矛盾，她和蒋坦之间夫妻恩爱，就是这多情，妨碍了她的最终得道，“但多情，即是升仙碍”。而湘涛作为知己，一定能够理解自己的这种痛苦。这首词，可谓关锳之心曲了。

关锳像

——《三十六芙蓉馆诗存》

我们看到，关锳总是刻意与现世疏离——文字也罢，情感也罢；但是她又始终处于矛盾之中，无法做到真正的疏离，文字也罢，情感也罢。而最终，我们看到的是《秋灯琐忆》中的夫妻情深，以及《梦影楼词》与《三十六芙蓉馆诗存》中美好的诗词。

（郎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