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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孟钿
【作者小传】
字冠之,号浣青,江苏武进(今常州市武进区)人。尚书钱维城女,巡道崔龙见妻。幼承家训,娴史记,擅吟咏,诗文有奇才。著有《浣青诗草》《鸣秋合籁集》。
潼关
钱孟钿
潼关天险郁嵯峨,天外三峰俯大河。
六国笙歌明月在,五陵冠剑夕阳多。
时来杰士能扪虱,事去将军竟倒戈。
终古丸泥凭善守,英雄成败感如何。
钱孟钿好读史书,曾游历秦、蜀等地,其诗造境用语,时时逸出寻常闺阁作品路数之外,而走入雄健阔大一途。袁枚曾为钱孟钿的诗集《浣青诗草》题诗,并称赞其诗歌“也因气得江山助,簪遍秦关蜀岭花”。这首七律《潼关》便是钱孟钿的一首佳作。
诗作一开始就托出潼关形势之险。三峰犹如天外飞来,陡然直上,峻拔异常;兼以傍大河而立,又多一重屏障,愈发易守难攻。足见潼关号为“天险”,果然名不虚传。首联描摹地形,中锋直入,全用粗笔勾勒,笔势甚健。颔联话头一转,由自然形势之险联想到相关的人世兴废。潼关处于关中和中原交接之地,为西来东往的要冲,位置关键,所经历史风云不知凡几。自此西去三百里即至长安,那更是秦汉以来不少王朝都城所在。以是观之,潼关所承载的历史讯息无疑是相当厚重的。诗人从秦代写起,第三句写秦始皇统一天下后,营造阿房宫,聚六国笙歌于一处。然而这一时之兴也不过是过眼云烟,惟有明月皎洁依旧。第四句写西汉时五陵原上熙熙攘攘的朝官显宦,也一样随时间以俱去,惟有残阳亘古常在。两句均在句内以自然之不变对比人事之变迁,借以抒怀,精炼而富有意境。颈联所写时段由秦汉下移至南北朝,命意也更拓进一层。既然事往人去,然则站在后人角度来看,成败之因何在?作者的答案是很消极的:无非时运而已。时运所至,则如扪虱而谈的王猛,虽系一介布衣而不难平步青云,建功立业。时运不济,则即便拥兵一方,权势炙手可热,也会遭致部将倒戈,顷刻土崩瓦解,呈现出如庾信在《哀江南赋》中所写的“将军一去,大树飘零”之态。与前一联不同的是,此联中的两句构成了鲜明的前后对比,这一联较之晚唐罗隐七律《筹笔驿》的名句“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可谓异曲同工。末联兜转,上句呼应首联所描写的地势,借用《后汉书》中“丸泥封关”的典故,凸显潼关地势之险要,点明其“善守”的特点;下句呼应二、三联所吐露的慨叹,点明全诗主旨端在于抒感。
通常而言,抒情同议论相比,灵活度更高,发挥空间也更大一些。诗人题咏潼关,所涉内容却不限于潼关一地,也不限于一代,在时、空两个维度上多有由此及彼的联想,显然利用了抒情诗的这个长处。总的说来,钱孟钿身为女诗人,却勇于选择比较“硬”的历史题材落笔,且大体做到了取境阔大,章法工整,气度沉稳,已经难能可贵。她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之内,尽可能变化笔法、拓展思路,这种努力也是应予充分肯定的。
(王郦玉)
汉通天台铜人歌
钱孟钿
武皇岁起云阳宫,高台屹与银汉通。
欲求真诀炼颜色,紫琼之露飞濛濛。
青宵不下两皇子,十二仙人一夜死。
文成五利不及一少翁,能使香魂望如水。
凄凄茂陵月,玉碗埋苔碧。
难闻舍人壶,空羡方朔戟。
当涂代汉逾百年,铜人之泪流作铅。
移经灞水亦伤别,回头立尽东关烟。
君不见,古今兴废皆陈迹,
金石有情悲过客,化为铜驼卧荆棘。
钱孟钿自幼好学聪慧,七岁入家塾,喜读《史记》《通鉴记事本末》。熟读史书之外,她也曾随宦亲赴秦、蜀各地,咏史吊古之作颇多。这其中又以七言古体诗见长。袁枚《随园诗话》卷十有云:“闺秀少工七古者,近惟浣青、碧梧两夫人耳。”《浣青诗草》中的这首《汉通天台铜人歌》便颇值得玩味。
诗歌前八句以汉武帝时的历史掌故入笔。寥寥数言,交待缘由。原来甘泉山上的云阳宫,乃是盛世中的汉武帝刘彻所建。通天台铜人,便树立于此。当时汉武帝虽使“独尊儒术”成为一时之风,却也宠信方士,赐予他们“文成”将军、“五利”将军的封号,传说方士少翁甚至能让武帝已去世的宠妃现身,使刘彻可隔帷相望,以解相思。然而方士终挽回不了生死兴亡,从“凄凄茂陵月”开始,诗人笔锋一转,由宏伟的建筑、奇幻的传说引至盛世后的悲凉、人散后宫殿的孤寂。擅长投壶的郭舍人、持戟力谏的东方朔都已故去,武帝也已安葬于茂陵,不可能还持着玉碗现身了。
改朝换代之后,铜人命运如何?诗人在随后四句中作了交代。“当涂代汉逾百年,铜人之泪流作铅。移经灞水亦伤别,回头立尽东关烟。”“当涂高”据说是魏代汉的谶语。曹魏代汉之后,铜人被强拆出宫。晚唐诗人李贺曾在《金铜仙人辞汉歌》序言中对这一故事有所交待:“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而李贺此诗中的“忆君清泪如铅水”一句,显然也被钱孟钿所化用。云阳宫、通天台虽是恢弘一时,然而江山易主,难逃凋敝。诗人给冰冷的铜人赋予了人的浓烈情感,抒写其路经灞水、回望长安时的不舍心情和怆然泪下的悲痛无奈,具有强烈的抒情色彩,颇能动人心弦。
诗歌并未至此收笔,而是在最后部分生发开去,由铜人之命运变换深入人与物皆逃不开历史与光阴之刀劈斧凿的哲思。《晋书·索靖传》述:“靖有先识远量,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铜驼,叹曰:‘会见汝在荆棘中耳。’”兴亡交替后,帝王将埋土荒冢,铜人将湮入荆棘,繁华尽处,不过尘埃。诗人的喟叹与悲悯情怀在末尾处达到了巅峰。
纵观全篇,钱孟钿的这首七言古体诗化典纯熟、节奏跌宕、情感与哲思层层递进,展现了女诗人不可多得的才学与胸怀。与李贺之作并观之,也并无太多逊色之处。
(王郦玉)
送素溪姊南归
钱孟钿
管鲍久不作,此道竟已矣。
浮云变斯须,久疑幻尺咫。
嗟哉紫荆树,颜色粲朝雨。
东条正含辉,西枝委尘土。
同根异其遇,荣枯难共语。
曩余客都门,连袂八九人。
别来不十载,尺素杳不闻。
秦关出明月,天地照颜色。
君本淡荡人,我亦嵚崎客。
譬以胶投漆,又若芥附珀。
谈谐倾珠琲,豁达吐肝膈。
怜余素心侣,天涯滞行迹。
西风吹征帆,离思日以积。
夺我连理枝,分飞雁行翼。
落月望中条,相思渺何极。
君归语梅花,为道长相忆。
清代女诗人钱孟钿的作品中,既有追史怀古、凸显阳刚之气的咏叹,也不乏寄人怀友、抒发儿女柔情的吟唱。生活中,她与表姐毕素溪相交甚厚,她的诗词集《浣青诗草》中,亦不乏两人的唱和之作。
浣青与素溪的相知相交,在清代女诗人中并不鲜见。尤其在家学渊源深厚的士族家庭中,女子之间以诗会友已渐成一时之风。随之而来的,诗篇中也便有了表现女子之间惺惺相惜的情谊的作品,如钱孟钿的这首《送素溪姊南归》。
在这首五言古体诗的开篇处,诗人将自己和素溪姊的感情与管仲和鲍叔牙的知己之情相比,点明彼此之间乃是相互理解与信任的“管鲍之交”。随后诗人直书感慨,以一个充满感喟的“久”字和饱含遗憾的“竟”字道出了自己的担忧和怀疑,不知道这样一份珍贵的情感是否能经受世事变幻的考验,是否能冲破天涯相隔的局限。
诗人以自然界中树木的生长来比喻亲朋之间情谊的演变。紫荆树原本花色明艳,充满生机。然而在生长的过程中,东枝的绚烂与西枝的凋零却是相伴而生。诗人以此作比,一则慨叹同根而生的亲人遭际不同,荣华惨淡各自求生,迥异的运命也可能使隔膜渐生,曾经亲密的人们,如今甚至已多年没有音信。同时在此番类比中,诗人也始终强调“同根”这一自然生就的纽带,从而将对亲情友情的挂牵浸透笔底。唐代杜甫在《得舍弟消息》一诗中曾借紫荆树眷念兄弟之情:“风吹紫荆树,色与春庭暮。花落辞故枝,风回返无处。骨肉恩书重,漂泊难相遇。犹有泪成河,经天复东注。”钱孟钿的此番化用更侧重对“同枝不同命”的感慨,也写出了一丝新意。
在这一世情下,肝胆相照的真挚情感就显得尤为可贵了。接下来的八句极写诗人与表姐素溪之情谊,二人皆品格高洁,又彼此以诚相待,因而倾谈无隔,亲密难分。这八句对仗工整,用笔洒脱,意境开阔,颇显风采。一句“秦关出明月,天地照颜色”将平凡普通的知己之情放至豪迈苍茫的景色之下,超越了一般闺阁中人颇显局限的小儿女情怀。无怪董达章题评钱孟钿诗云:“五言追陶谢,乐府追青莲。百体奚浑成,三昧多唐贤。令我一开卷,微吟动流连。花光不可定,快笔乘风旋。想见胸生云,奇秀皆山川。”
这一部分动人心弦的相知之情也为随后的离情别绪作了铺垫。诗人以远去的风帆、分飞的大雁等典型意象抒写送姐素溪南归时的离情别绪,诗句晓畅但略感新意不足。最后诗人欲借映照在堂前字画上的月光、寒冬中盛开的腊梅寄托对知己的长久而隽永的思念。这几句意境清冷,笔触细腻,显出了几分女性的娟秀。
清人王蕴章对钱孟钿评价颇高,他在《燃脂余韵》卷四中写道:“大抵浣青诗怆怀今昔,托兴风华,读书既富,命意尤超。读书富,故言皆有物;命意超,故句必惊人。毗陵闺秀,不得不推为独冠一时也。”细细品来,在钱孟钿诗作中,既有秦关汉塞的阳刚之美,也有春花秋月的柔情韵致,两者可自然糅合在同一首诗作中,这是读者尤可留意玩味之处。
(王郦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