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历史和自由
身体、历史和自由
——我在2001年的阅读片段
王怡
书目:
《自由与传统》柏克著,商务印书馆2001年1月
《身体与情欲》康正果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5月
《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国史新论》钱穆著,三联出版社2001年6月
《自由史论》阿克顿著,译林出版社2001年8月
《自由的法》德沃金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9月
《儒家与自由主义》哈佛燕京学社、三联书店主编,三联书店2001年10月
一部叫做《影子武士》的日本电影,描写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军去世,为防止军队一日无主出现动荡,给对手有机可乘,将军的亲随找了一个和将军面容酷似的囚犯来做替身。本来是做做样子而已。但这个囚犯慢慢就沉浸在这个角色及这个角色所带来的威望当中,他由一个委琐不堪毫无教养的下人,迅速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将军。将军的影子像将军自己生前一样驰骋在疆场上,并同样做到了战无不胜。
我在年初阅读柏克的《自由与传统》,猛然想起这个故事。君主制被贡当斯称之为“心照不宣的统治”。心照不宣的原因和力量,无非来自于传统,或者说时间的经过。就像法律上的“取得时效”,本来不是你的东西,在你手中的时间长了,不是你的也就是你的了。法律会在某个时候正式为你加冕,把这个财产的所有权授予你。
按照英国法律的逻辑,就是奉行先例原则,凡是以前有人做过的事情就可以依法再做。所以一开始儿子继承了老子的王位,接下来世袭制就成了“心照不宣”的统治。时间越长,心照不宣的力量越壮大。英国是讲求经验主义的国度,柏克更是其中一个冥顽不化的佼佼者。对于抽象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条款和价值不是特别激动。所以他把自由与传统相连,认为自由和权利生长在历史当中。比如大禹当了君王,大禹的儿子又当了君王,那么大禹的孙子当君王就成为一种权利。反复次数越多,权利越是牢固。英国的判例中有这么一个原则,“两种权利相遇时,较古老者优先”,这种保守的姿态活脱脱就是柏克的思想脾气。
同时也是自由主义法学家罗纳德·德沃金的倾向。德沃金与启蒙时代的自然法学派先贤的区别在于,他不再相信(我们其实也不再相信)正义的原则“存在于宇宙和真理的结构之中”,而是坚持自由与正义“蕴含于、内在于一个社会共同体(主要是指西方自由主义民主宪政国家)的历史文化传统、道德信息、政治制度和法制实践之中”。浓缩起来也就是柏克这部政治论文集的题目。
阿克顿的名言“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已成为耳熟能详的语录。尤其在我今年另一向度的阅读中,读到黄易先生的武侠小说《寻秦记》,从21世纪的香港回到战国时代的项少龙,就是用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语惊四座,赢得了才女纪嫣然的芳心。然则读阿克顿勋爵的巨著《自由史论》,不觉发生一个疑问:人家可以牛皮哄哄的讲自由在于历史之中,这样的传统令人迷恋,自然舍不得随便抛弃。但我们自家的“本土资源”如果南辕北辙,却又如何是好?
近年来学界保守主义思潮大盛。三联于年中推出文化保守主义大师钱穆先生的系列论著。再于年底出版《儒家与自由主义》的论文集。我便把对于自由与传统的审查从英美转回自家的后花园。钱穆先生论史,其于国史的“温情与敬意”,感觉和读柏克差不太多。薄薄一册《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妙论迭出。那种依然抱着中体西用的思路,自以为现代性思想资源皆备于我的姿态,固然是不足为训。但于自发演进的传统当中寻求一个“面容酷似”的替身,在民族文化的集体潜意识中与传统的路径接上头,却是“有中国特色”的必经之路。
历史演义的经验,凡是必经之路,必有埋伏。陈名与儒学学者杜维明关于《儒家与自由主义》的对话,侃侃而谈者,就是昂首向前时埋伏在我们后面的东西。杜维明批评罗尔斯和哈贝马斯所代表的当代自由主义,说他们最大的问题和盲点就是摒弃了宗教的终极关怀。在一个韦伯所谓“解咒”(去魅)了的现代世界,由于工具理性和自笛卡尔开始的理性主义的僭妄,一个过分世俗化和技术化的,过分以个人为中心、以人类为中心的世界,已经完全不能为超越性的解释留下任何余地。哈耶克曾批评大陆思想,说那种积极的、建构的理性是“僭妄”的。而在杜维明眼里,自由主义和非目的论的现代哲学整个都成了僭妄的。他举一个例子,即孟子所谓“孺子落井”的话题,杜维明说“同情”也是一种推己及人的理性,但在一种“去魅”的笛卡尔式的理性体系中,却不能承认并容忍其普遍性的价值。杜维明进而宣称,儒教以及其他超越性的宗教文化,正因为其尚未“去魅”,不具有现代性,所以在一个已经去魅的当代世界,更加具有借以观照世界的杰出价值。
在以上具有宏大轮廓的读物之外,我在今年暑期津津有味地阅读康正果的《身体与情欲》。原本以为这是一个公共领域之外的私人花园,但康先生的文化研究视野和我自己的阅读预期还是把兴奋点引向了对于传统的保守。我们的身体正是一种历时性的存在,什么是情欲?情欲在我看来恰是一种传统。我们曾经含苞欲放的肉体和没有丝毫方向性的第一次欲念,如何生长为今天的情欲?我的概念中,情欲就是有方向的性欲,有路径的依赖。所以我愿意像柏克谈论权利和自由那样谈论我们的身体和情欲,说,情欲是生长在历史当中的。我们昨天和妻子做爱,前天也和妻子做爱,所以做爱就成为一种有传统的情欲,一种必对之含有“温情与敬意”的自由。在过去的一年中,我的祖国在不断恢复和重建现代性的传统。我的一些朋友则不断的走向婚姻的尽头。我不知该如何去阐述这之间的秘密联系。
回到《影子武士》的故事里。余英时说“君权本身的传统”构成了对于君权的三种重要钳制之一。但君权本身的巨大传统对于后世君主同时也是一种方便和速成的借用。服从一个新登基的君王,与其说是在服从君王本人,不如说是在服从他身上所继承的全部传统,服从在他之前的所有君主。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威望通过世袭制,灌输到了新君的身上。就像想象中的武林高手把几十年的功力灌输到一个徒儿的体内一样。从这个角度说,开国之后的皇帝都是一个影子。是心照不宣的君主传统的影子。将军的亲随忙着给将军找一个面容酷似的替身,而一切君主去世时,何尝不是在为他寻找替身呢?世袭制的意思就是由一个在血缘上极其相似的人来做这个替身。一切美好的传统,无论政治还是情欲,我们都需要通过一个“面容相似”的替身得以延续。
所以为什么一个囚犯可以成为真正的将军?就和皇帝的儿子可以成为皇帝,或一个牧民的儿子可以成为活佛一样的道理。重要的不在这个继承者是谁,而在于根植于历史当中的心照不宣的传统。
我们常常唠叨,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事实上,只要你穿上龙袍,你就是太子。而所谓龙袍,是那一切曾被我们割袍断义的传统。
2001-12-12
《南方周末》,2002-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