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审美对象的宽巷子
作为审美对象的宽巷子
王怡
个别外国人到成都,喜欢来逛这条巷子。骑着单车,在中国穷老百姓的家门口停住,细细把玩。他们的眼中,河流在远方,生活在别处。我去年搬到长顺上街,离宽巷子口不足百米。就曾经去逛。
我原本想象的是仿佛《红楼梦》中荣宁两府之间的那种巷子。甚至有山西平遥县的深巷大院,在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和《炮打双灯》里面那样的气派。有一种任谁也不能小觑的富贵气,连宋霭龄嫁过去,都要禁不住感叹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殷实。成都的宽巷子和它隔壁的窄巷子,也是大有渊源的。这一大片原都是清人的城中之城,名曰“少城”。宽、窄两条巷子乃是满清八旗将士和家眷的驻地,等闲之人不得近之。皇城根下的富贵气跋山涉水,到了西南烟瘴之地,总还剩下些余势在吧。不过我忽然想到一个挺瞧不起首善之区的朋友,他的口头禅,动不动就称北京来的人有一股“阉人气息”。
走拢了一看。果然一条清风雅静的巷子,生得标致、风雅,但在循规蹈矩之间又有些浮躁,像一个足不出户,又到了虎狼之年的妇人。因为充满鸡鸭腥味的菜市就在巷口。但一入港,就仿佛另一个世道,越往里走,越还有了一份矜持。高高的门坊上面重檐叠瓦,生出一些乱而不杂的植物,有意无意的提醒游人注意它的悠远。
巷子两边的民居已经老态龙钟,敦实的门柱在红色木门两侧,听人说是往日用来拴马的。我忽然觉得自己身着长衫,正活在异族的治下,脑门后也有长长的发辫。有一扇往昔的门被打开了,这使我觉得时代是不重要的,文化的积淀从时光的远处望去,“反清复明”或者“驱除鞑虏”的口号,都像是可有可无的台词。汤因比与池田大作对话时说,如果可以选择生存的时空,他最愿意活在汉末佛教传入中国以后的敦煌。我在走入宽巷子时也在思量,不知康乾盛世如何?其实晚清也不错,李鸿章称之为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倒是一个春秋以来最激动人心的时代。那些住在宽巷子里快要过气的的阉党,不知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
逛到一半,我发现优雅不再属于这条经过保护的巷子,而是属于游人。就像商品不属于工人而属于顾客一样,过客是比居留在这里的人更为优雅的。在我脑里不断闪回的蒙太奇,一个提着鸟笼的满清爷们晃头晃脑的走在这里,时而黑白、时而彩色,间杂着西服革履的我们,像一场MTV。那些斑驳的墙面,空洞的窗棂,在一些堂皇的仿古建筑面前,又像一个没有名分的赵姨娘,一个失了贞的寡妇。
一户人家敞开门,围住一张旧式的八仙桌用膳。我一眼瞥见那样一张桌子,我在中学家境很苦的几个乡下同学家里,也没见过如此不堪的饭桌。一个同样西服的男子抬起头,冷漠但是矜持的望我一眼,并没有私隐被窥见时的恼怒。我倒慌慌张张的扭头过去,有些忐忑,觉得自己像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外,到一处依然有人户休养生息、生老病死的建筑群来,以把玩的心态寻什么风雅古迹,算不算一种唐突?
巷子里的人家看来都不富裕。一間矮矮的平房,像我幼年在乡镇常见的那样,深陷下去,比街道低。一下雨就要遭殃,半条街的水都聚汇而来。外面几根长长的线路,从远方一棵树后斜斜的拉过来,又从一个墙洞里塞进屋去。这些都是我不陌生的景象。任何来自乡镇、在平房里长大的人都不陌生。我在少年时有多少次梦想楼宇,多么想离开这样的街道和生活。这构成了我努力读书的重要目标。想不到我在省城住下,居然在这样的小巷里闲逛着,觉得是一件写意的事。当听说这里的保护不力,有些房屋被拆毁时,并且愤怒起来。这样的念头慢慢让我惭愧,仿佛背叛了什么,仿佛这里住着的,竟是我童年时的旧相识。如果偶然碰见,看见我在这里招摇过市,像什么话。
在我故乡也有这种受到保护的旧居。后来第一次住上楼房,就安家在城南旧民居区的边缘上。从阳台一望,一片平房院坝和蚯蚓般的街衢,远处是一座古城门和一大段石头城墙。这城门是有前科的,王小波李顺的暴民队伍围住这座城门,整整攻打了三个月,无功而返。老百姓痛哭流涕,喜极而泣。城墙据说更有来头,是现存的全国三处较完整的石头城之一。极目远望,城外就是淡而不见的一条江和远山的轮廓。由于不许拆迁,那里的人家过着远离时代的日子,比如线路问题,使这里成为全城停电最多的地方。我曾多次从阳台俯视,那种不可抗拒的优越感令我羞愧。院坝里如米粒般的鸡鸭,乘凉的太爷,以及夏日里女孩子春光乍泄的洗浴。汉子们脱得剩一条三角裤,用一盆盆的凉水提壶灌顶,姑娘们熬不住,就天天去城外的河里。每一年都有辗转认识的人淹死在旋流里。那样的生活,我第一次觉得,财产对于穷人而言,不是意味着富贵,而是首先意味着起码的尊严。
没有钱就没有尊严,就是别人眼里的审美对象。
后来又去了一次窄巷子,川师大美术系的师生在巷子里搞油画展,说要把高雅艺术融入老百姓的生活。那次以后我是再没有去过了。我怕那个穿西服的汉子从门缝里看见我,把我看扁了。我怕看见他脸上那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又极其佩服他从低矮的平房中走出来,在买菜的乡民面前做到了沉着。
我是矛盾的,对这里积淀的优雅和乱世之中保持的镇静满怀留念,却又希望这里可以夷为平地。没有人住的旧居就没有生命,沦为废墟。但过往的游人,有谁愿意把他们换出来吗?所以我想,这些巷子里的人家,等于是一种人质。
满清人也并非面目可憎,至少《还珠格格》就是好看。至于阉人气息,今天神情倨傲的人走在大街上,对于理想的生活已经失去勇气。我们面向盛世的气象,不说话的时候,是不是都有一点。
2001-07-03于包家巷